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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州火車站。王大林提著一只有著北京火車站圖案的帆布旅行包,走下了從佳木斯通往濟南的1393次列車。緊隨其后的是一位小個子青年。和大林略顯沉重的旅行包相比,小個子手里的人造革手提包顯得有些干癟。廣場左側(cè)的一幅“打倒地、富、反、壞、右”標(biāo)語牌使大林遲疑了片刻。走在來來往往的行人中,他時尚的衣著打扮不時引來路人羨慕的眼光。
“大哥,幾點了?”小個子問著走在前面的大林。
大林放下左手的旅行包,抬腕看了看:“四點半了。”
小個子湊過來,想伸手拽過大林戴表的那只手。
“你還想把表給我再摔一下?快趕路吧,走到家至少需要一個多小時,估計我們到不了家天就黑了!”大林說著,把小個子伸過來的手擋了回去??吹叫€子做了個吐舌頭的鬼臉后,大林對這位在火車上剛剛認(rèn)識的小老鄉(xiāng)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在火車上,當(dāng)小個子介紹自己是離王家洼村只有四里路的于村人時,大林很是高興。聽口音、談鄉(xiāng)情,讓三年沒有回家的大林感到非常親切。又加上小個子一路跑前跑后的勤快勁,更讓大林對其產(chǎn)生了好感。只不過當(dāng)小個子拿著大林的手表把玩、不小心把表面摔出一個冰花狀的紋路時,讓大林非常心疼。
大林和小個子一前一后走著。小個子腿短,按著大林的步伐節(jié)奏他還要不時地在后面跑上幾步。出了德州市往東沒走多遠(yuǎn)就喊累。
“要不,咱倆換著提下包?”大林說著,站在原地等小個子上來。
“行,我試試。”小個子幾步上前,接過大林的包提了提。
“裝得什么好東西,這么沉?”
大林沖小個子笑了笑,“這是我東北三年置下的全部家當(dāng),有了這些,媳婦就能進(jìn)家門了!”說完,他提起自己的包繼續(xù)趕路。小個子跟在后面不再說話。
為了省下車票錢,倆人在火車上就商定好,剩下的二十多里路要搭伴走著回家。
天漸黑的時候,刮起了北風(fēng)。他倆來到馬頰河大堤下面。為了避開凜冽的寒風(fēng),倆人越過大堤后沿著堤內(nèi)側(cè)的岸邊前行。河兩岸參差不齊的樹梢,光禿禿地在寒風(fēng)中抖動著。掛在頂端處偶有的幾片干枯樹葉,也在這刮起的北風(fēng)里飄飄晃晃地、經(jīng)過對枝干的多次碰撞后,落在地面的荒草中。幾只鳥窩懸掛在遠(yuǎn)處高高的樹椏上,顯得有些孤零。不知什么東西驚動了住在上面的一只烏鴨,一聲凄厲,在附近上空盤旋一圈后,飛向了遠(yuǎn)處。對岸河坡上的一些殘雪,花花零零地散落在背陰低洼處。天空灰暗下來。
“我們休息一會兒?!?/p>
聽到小個子提議,大林停了下來。他覺得有些口渴,望著河邊凍結(jié)的一層簿冰,自言自語道:“想喝水也沒個下腳的地方。”
“你往前走走,也許就能夠著水面!”小個子也放下手中的行李,在向四處踅摸的同時,眼珠不停地跟著大林晃動的身影轉(zhuǎn)動著。
大林放下手中的旅行包,沿水邊往前又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了不遠(yuǎn)處草叢中的半截磚塊。他試著用腳踢了一下——磚塊并沒有凍住。他彎下腰把磚塊撿在手里。大概感覺穿在身上的大氅有些累贅,就又把磚塊放下,然后來到小個子身邊,把大氅、帽子統(tǒng)統(tǒng)脫掉,放在旅行包上。挽袖子時,干脆把表也摘了下來,遞到小個子伸過來的手里。
“拿住了,可別再給我摔了。”
看到小個子關(guān)注手表的樣子,大林隨口提醒了一句。爾后他返回到原來位置,重新?lián)炱鸫u塊,在冰面上砸了起來。
冰面很快被砸開。大林試了試,伸出去的雙手勉強夠著水面。
“我在后面拽著你,可別掉下去?!毙€子說著,慢慢踱到大林身后。
這時的大林極力把身子向前傾著,雙手捧起冰冷的河水,但還沒把水湊到嘴邊,就感覺身后有什么東西撞了他一下,腳下一滑,身體的整個重心立刻偏離了河岸。先是頭部撞開簿簿的冰面,接著整個身子也跟著一起扎進(jìn)水里。冰冷的河水刺激,使慌亂中的大林在頭部浮出水面后已辯不清方向。在水中撲騰了幾下,腿開始抽筋。他已踩不到水底。
“救救我!快來救救我!”幾聲求救過后,隱約看到小個子站在岸上一動不動地望著他。他感到自己的生命行將結(jié)束,求生的本能使他在水里拼命掙扎……
天陰沉沉的。在即將黑下來之前,星星點點的雪花終于落了下來。德富走出小屋,想去水閘下面把下到水里的魚網(wǎng)撈上來。他撩起草簾,一股冷風(fēng)夾雜著幾粒雪花瞬間竄進(jìn)屋子。他趕忙又退了回來,裹了下敞開的對襟棉襖,摸了下胸前衣領(lǐng)。最后從門后犄角處撿起一根草繩,圍腰系了一下,出了屋子。
一位蓬頭垢面的老漢,肩上搭著一條干癟的褡褳,剛好從屋子旁邊的公路上走過,緊隨其后是一位十四五歲男孩。德富撇了一眼,這不是在周圍村子“磨菜刀”的張啞巴嗎,怎么要飯了呢?看到張啞巴破舊上衣的側(cè)面那團裸露在外的棉絮,一抖一抖地漸漸遠(yuǎn)去,德富先是愣了一下,爾后搖了搖頭,嘆了聲“唉,這年頭!”他沿著河坡,來到水閘下面。
再有三天就是一九七二年的農(nóng)歷新年。給公社看了五年水閘的德富每年都是這樣,過了臘月二十三小年,趁年關(guān)人們都在忙活,就把魚網(wǎng)下到水閘上游一側(cè)。平時,公社是禁止私人捕撈的。往年這個季節(jié),馬頰河早已封凍,只有水閘周圍的河水給德富留下了捕撈空間。幾天下來,能撈上十斤八斤的,除去給大隊支書送去一部分,以感謝給自己找了這么個差事,剩下的就是過年招待客人用。
今年天氣暖和,河水比往年多了不少,除去河邊兩米多寬的水面結(jié)了一層簿簿的冰之外,主河道并沒有封凍。看似平靜的河水下面,水流卻很湍急,這從水閘兩側(cè)的落差就能看得清楚。
收了這一網(wǎng)就回家,明天農(nóng)歷二十八,還要趕陵縣城最后一個年集。德富這樣想著來到河底。水面上,往常成一排直線的浮漂此時卻變成了大大的V字型。中間一團黑糊糊的東西浮在水面。
“是人!”德富先是驚叫了一聲,然后他慌亂地解開拴著的網(wǎng)繩,慢慢往岸上拉著魚網(wǎng)。網(wǎng)上粘著的是一位年輕小伙子,懷里抱著一截木樁,側(cè)臥在水面,嘴唇發(fā)紫,臉色鐵青。濕透的衣服緊帖在身上,腳上的鞋子剩下一只。德富用手湊到鼻子下面試了試,接著又迅速摘掉小伙子身上的魚網(wǎng)。隨后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天空將要暗下來,灰蒙蒙的,找不到一個身影。年近六旬的德富試圖把人扛起,他試了兩下,沒有成功。就連拉帶拽地把人拖到岸上小屋里。魚網(wǎng)內(nèi),幾條魚兒在離開水面之初還在網(wǎng)里不停地跳躍著,一會兒,就躺在原地不停地眨著眼睛,不動了。
德富將小伙子濕透的衣服脫掉,拿毛巾把身上的水漬擦干,然后將人平放在炕上,抻開被子蓋上。接著從屋外抱進(jìn)些干柴,填在炕洞里?;鹈缭诙磧?nèi)迅速拔起,不一會兒,整個小屋暖和起來。
煤油燈下,德富坐在炕頭上,從腰間拔出長長的旱煙袋,滿滿裝上一鍋,然后彎下腰去,把煙袋鍋伸進(jìn)炕洞里用火燎了一下,又迅速叼起煙袋嘴快速吸了兩口,直到鍋里的煙絲發(fā)出明晃晃的光亮,他才吐出積攢在口中的煙霧,也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他用手捂著小伙子的前額,在心里不停地禱告著。
眼前的小伙子變成了自己兒子。五年前,兒子也是這個年齡,跑到城里參加什么武斗,被對方用刀捅死,兇手至今沒有找到。相依為命的兒子沒了,德富過起了獨居生活。過了不久,支書聽說公社有份看水閘的差事后,就找到公社負(fù)責(zé)人,給安排了這個活兒。如果兒子不死,現(xiàn)在也娶上媳婦了……
德富想著想著,眼淚在眼窩里打開了轉(zhuǎn)。
小伙子臉部肌肉動了一下,德富一陣心喜,他俯下身子,湊到小伙子耳邊,“喂,醒醒!”看沒有反應(yīng),他又把手放在小伙子鼻子下面試了試,感覺比先前氣息大了些,臉上也開始出現(xiàn)紅暈。德富的心變得踏實起來。等他吸完三袋煙之后,小伙子嘴角才有了輕微抖動,這次德富看清了。他趕忙下炕,端來一杯開水,湊到嘴邊試了試溫度,然后用小勺一勺一勺地倒進(jìn)小伙子的嘴里。喂完水后,看到小伙子繼續(xù)昏睡,德富就到外面又抱了些干柴,填在炕洞里?;鹨幌伦油似饋?,映亮了整個小屋。
午夜時分,小伙子醒了。
“這是哪里?”
“這是公社水閘上,小伙子,你怎么落水了?”
小伙子望著德富和黑魆魆的四周,極力回憶著一天里發(fā)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