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叔叔走了。
龍?zhí)ь^的那一瞬,他緩緩闔上了雙目,永遠別我們而去。蒼白羸弱的冰冷為他的一生畫下了無情且沉郁的句號。那一刻,二月的微雨正盛,仿佛上天拋灑的垂憐。他的世界,從此沒有了操持與辛勞,亦沒有了病痛的折磨與世事的紛擾。
雖說叔父的離去早在我們意料之中,但接到他辭世的消息,還是會忍不住一陣陣心涼,又一陣陣心驚。原來,在生老病死面前,人的生命竟真的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而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命運的繩擺將他一步步套牢、套緊,又一步步奪去他寶貴鮮活的生命,卻惶惶然,凄凄然地束手無策。
堂姐與姑母聲淚俱下地懷想與哭訴,讓人痛徹心扉。的確,印象中那個沉默寡言的叔父,勤勞忠厚的叔父,倔強偏執(zhí)的叔父,走路如風急急火火的叔父,從不與人論長短是非的叔父,仿佛一臺不知疲倦的機器,在以他為中心的生活的年輪里運作。那份淡笑不語的善良與略顯木訥的淳厚,成了我們心中永遠的痛。
叔父跟我父親相差不大,又是家里最小的兒子,自然是祖輩們的心頭肉。只可惜,爺爺英年早逝。孀居的奶奶為了養(yǎng)活嗷嗷待哺的子女,幾乎心力交瘁。除了父親因讀書比較有天分繼續(xù)求學外,其余幾個皆半途輟學,而叔父是輟學最早的一個,所以奶奶生前念叨得最多的最疼的也是叔父。好在,辛酸苦難的日子終究熬了過去。五個子女相繼成人,繼而成家立業(yè),有了各自的擔當和責任。
[二]
叔父成家很早,婚事皆由奶奶操持。嬸嬸是個心比天高的城里人,不過是因為眼睛落下了很大一塊疤痕,才委身下嫁。這樣的結(jié)合,也許一開始就是個錯誤。而叔父的隨和與木訥注定他們之間不能魚水般交融。好在叔父懂得知足和珍惜,懂得善待寬容他人,即便嬸嬸再怎樣對他指手畫腳豎撿橫挑,他都慨然而受,不予介懷。流水的日子,在他的悉心調(diào)和下,逐漸開始平定安穩(wěn)起來。
叔父育有兩子一女。兒女雙全,也許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幸福。盡管小兒子的超生還被罰了一筆,卻絲毫影響不了他為人父母的欣悅。只是,改革開放的春風才剛吹過,一個家,五口人,一個沒有一技之長又沒有文化底子的叔父,其困境可想而知。可叔父不怕吃苦。年輕時候的他,有的是頭腦和力氣。
為了改善家庭現(xiàn)狀,叔父像只旋轉(zhuǎn)的陀螺,日夜操勞奔波。自懂事起,很少見叔父好好休息過。就是逢年過節(jié),他也不曾靜下心來讓自己安坐片刻。每每勸他,他總自我解嘲地憨憨一笑:“我這輩子,就是個操勞的命。閑了,反而難受?!边@樣的話,他每說一次,就讓人心酸一次。孰料,竟一語成畿。等他終于能夠躺下來靜養(yǎng)時,已被病痛逼上了絕地。短短的兩個月,一切都還來不及,他便撒手而去。從此,陌路陰陽,天人永隔。
一個“勞”字,便是叔父的一生。從小到大,他都近乎虔誠地用雙手一筆一劃刻著屬于他的命理,不懼不悲。略顯單薄的身軀,似乎蓄蘊著常人無法想象的意志與能力,老黃牛般沉默,且堅韌。也許,在他的詞典中,道義、親情與責任,是他必須肩挑背扛的選擇。即便,與他共枕的那個人,是怎樣地尖酸刻薄,又是怎樣地牢騷怨忿。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他就得信守當初的約定,生死不移。
叔父的吃苦耐勞,眾所周知,卻也令人唏噓。拖家?guī)Э?、文化水平并不高的他,一邊俯首天地辛勤勞作覓得一家溫飽外,一邊還做起了瓜果糧油生意。所以,披著星子起身,沐著月色進門的他曾不止一次笑稱自己是兩頭黑。而勤能補拙,似乎也在他身上得到最好的印證。短短幾年,他便率先從我們家的祖屋搬了出去。除了供三個孩子上學以及家庭的日常用度,還建起一座氣派敞亮帶有天井的新房,著實羨煞他人。聽著旁人的贊譽,叔父臉上終于露出會心地笑意。與笑意并存的,還有歲月在他身上烙下的風霜雨刻的痕跡。
[三]
光陰荏苒,時光如飛,轉(zhuǎn)眼,女兒的終身大事擺在了首位。叔父一向民主和善,并不太注重對方的家世背景,即便那男孩來自四川一個偏遠的小山村。他一再強調(diào),只要能吃苦,懂得體貼心疼人,他也愿意將視若珍寶的女兒安心交付。為這事,叔嬸兩人之間積壓多年的矛盾終于爆發(fā)。雖說叔父的堅持占了上風,但最后的結(jié)果并不圓滿。叔父感念男孩的忠厚勤奮,一直心懷耿耿,卻又無能為力。好在后來這個女婿,雖長相平凡,亦是個勤勞務實的年輕人,心地善良,又懂得孝順,叔父的心,才稍稍得到安慰。
與此同時,兩個兒子也相繼成人。大兒子學業(yè)期滿,謀得公務員的職位,衣食無憂,倒也不需要叔父操太多的心。但生性頑劣的小兒子在嬸嬸的過分溺愛下,學識平平,身無長物,東游西蕩地淪為打工一族。一生節(jié)儉的叔父只好將所有的積蓄分為兩份,一份給大兒子完婚,一份給小兒子謀生。彼時,興起了一股洋房熱,原本籌劃已久準備擴建的小樓瞬間化為泡影。看著四周雨后春筍般林立的新樓,叔父的眉頭皺得很深很深,人也變得愈發(fā)沉默。
一生從不輕易服輸?shù)氖甯福谏鐣找孢M步和發(fā)展的今天,第一次感到有些力不從心。而這時,又不得不將原來的房子翻修一新,用以操持小兒子的婚禮。親手給三個孩子布置妥當后,原本他是可以松一口氣了的。孰料生活的重壓再一次降臨:小孫子剛剛兩歲,小兒媳就被查出患了一種極為罕見的病癥。一腳踏進醫(yī)院大門,經(jīng)年的積蓄無異于杯水車薪,即便親友們?nèi)绾钨Y助,依然拗不過死神的眷顧??粗鹤泳o摟著幼子那悲痛絕望的眼神,叔父的情緒也跌至低谷,整個人仿佛被掏空一般,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時間可以沖淡很多事情,唯獨沖不掉天長日久積累下來的心病。也許,那個時候,叔父就開始察覺到自己身體的不對勁,卻強忍著病痛的折磨,始終沒有吭聲。我們只覺得他越來越瘦,臉色有些晦澀,精神卻好得出奇。且每天照樣忙里忙外,早出晚歸,一刻也不肯停歇,所以并未深究,只是建議他多休息,并經(jīng)常買些補品之類的相贈。就連嬸嬸和他的子女都未曾看出端倪。以至于當他實在承受不住,一下子垮掉時,竟是那樣地讓人難以置信。而醫(yī)院,便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然,希望雖美好,卻不足矣承受生命之輕。
[四]
肝癌,晚期??粗\斷書上那幾個觸目驚心的大字,聽著醫(yī)生婉言地拒絕與嘆息,嬸嬸忍不住痛哭失聲:不可能!絕不可能!這么些年,他連哼都未曾哼過一聲,怎么可能會患此絕癥!也許,這時候的她,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多么愚蠢又無法彌補的錯誤!幾十年的朝夕與共,竟不知何時開始,枕邊人為隱瞞病情,為怕她擔心,日日夜夜都忍受著常人無法忍受的痛楚。該是怎樣地堅強與隱忍,又該是怎樣地愛之殷殷,方能讓這個瘦弱單薄的漢子活得如此坦然與鎮(zhèn)定?
叔父的病情,雖然已被大家刻意隱瞞下來,但他似乎比誰都清醒,只是從不點破。每天開開心心地吃為他精心準備的飯菜或糕點(雖然已經(jīng)吃不下什么),還笑瞇瞇地跟每一個探望他的人閑話家長里短。他的健談與開朗,跟以往的性格判若兩人。有時候看著看著,會有一種錯覺:覺得他根本不像個被下達了死亡通知單的病人。他骨子里的那份堅強樂觀,令人肅然起敬,又忍不住感慨落淚。
兩個月很短,短到一筆就可以寫完他的小半生。兩個月又很長,長到連上蒼都不忍讓他再受此絕癥的苦痛與折磨??勺允贾两K,無論是化療還是彌留之際,叔父在我們面前,楞是眉頭都沒皺過。這個沉默執(zhí)著了大半輩子的男人,以一身錚骨,半世辛勞,與歲月無聲地抗衡。也許,是他太累了,確實需要好好休息。所以,他才走得那么匆忙,卻又那么從容和平靜。
叔父走了??v有萬般擔憂與不舍,還是趟不過那道生死命門。只是對于嬸嬸的感情,他永遠也無法說清。他與她,在矛盾與磨合中糾葛了小半生,依然沒有得到彼此情感的印證。也許,還是有些小小的遺憾吧?好在,他已經(jīng)將后事一并托付,甚是妥帖和滿意。能夠安靜地守在父母墳前,能夠再次承歡父母膝下,也許,他的后半生,該寫滿幸福與安寧。
那么,且請安息,我至親至愛的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