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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來源:作者:章社友時間:2016-11-23熱度:0


      

                                                                一


  在我家的房后面,有一塊二分地的小菜園,一年三個季節(jié)種菜。春天有碧綠的菠菜、水靈靈的韭菜、頂花帶刺的黃瓜;夏天的時候,火紅的西紅柿、紫色的茄子、一串串的云豆角和翠綠的青椒;秋天的時候,全是綠油油的玉田大白菜。有了這二分的小菜園,我家平時基本上不用買菜。
  這片小菜園,是三十年前父親用鍬鎬平整出來的。剛搬到這里住的時候,房后一片荒涼。地上是井下的矸子,矸子上面長滿了雜草。父親下班后,用小推車把矸子拉走,再墊上好土,整整干了一個冬天,才把小菜園建好。
  開春前,父親用樹枝編起了柵子。開春后,父親先把菜畦做好,澆上水,第一畦里灑上了韭菜籽,第二畦里灑上了香菜,剩下的菜畦,等到了集市買點菜秧再栽上。
  灑下的韭菜籽,一周后就頂出了一層毛茸茸的小綠芽,香菜也頂出兩片翠綠的嫩葉,早晨一看,菜葉上都頂著晶瑩的露珠,就像撒了一地珍珠,特別好看,特別耀眼。
  栽下的菜秧,第二天就打起了精神,十幾天后,豆角秧就打蔓了。父親先給豆角搭上架,沒幾天,西紅柿也開花了。這還沒到五月,園子里的菜就掛滿了。
  這個時節(jié),我家就不用買菜了,吃的是自己種的,無公害的,純天然的蔬菜,全家人都特別高興,鄰居們也羨慕得不得了。菜多的時候,母親給鄰居們挨家送點,落個好人緣。
  后來父親就退休了,就天天守在菜園里。父親把個小菜園收拾得碧綠碧綠的欣欣向榮。
  2002年,父親得了腦血栓癱在床上后,小菜園就由母親來收拾。母親也快八十歲了,她的胳膊腿也總疼,收拾小菜園也吃力了。但母親還是早早起來收拾著小菜園。雙休日的時候,我們都回家?guī)湍赣H收拾菜園,有的摘菜,有的澆水,使小菜園永遠保持碧綠不荒蕪。
  后來,母親收拾菜園的時間明顯的少了,她也不大愛到菜園里去了。小菜園的柵子上,爬滿了老婆子耳朵,都沒空摘了。小菜園一天天的開始荒蕪起來。
  父親的病不見好轉(zhuǎn),而母親的胳膊腿疼,也在一天天的加重。父親的小菜園,隨著時間走動,一天天的蕭條了,荒蕪了。父親去世后,碧綠的小菜園就荒蕪了,父親碧綠的小菜園,就定格在生活最興旺的季節(jié)里。
  
                                                               二


  我們當?shù)赜袀€風(fēng)俗,每年到了這個季節(jié),城里大小十字路口,從陰歷“十·一”的前十天到后十天,每天晚上天一擦黑,每個十字路口就會燃起一堆堆煙火。這些跳動的煙火,就像一朵朵火焰花,盛開在初寒的夜晚。
  近幾年,我也加入了這個燒寒衣的隊伍,每年到了這個季節(jié),我妻子提前買好紙錢和五顏六色的紙衣服,在一個沒有星月的晚上,悄悄來到十字路口。我在路口的東北角選個地方,用石頭在地上畫個圓圈,在圈里寫上親人的名字,然后用火柴把紙錢點燃,紙錢點燃后,我們默默地念叨著親人,父親母親我們給你送錢來了。我邊燒紙邊念叨,跳動的火苗,隨著我念叨的聲音直往上竄,裊裊的紙煙擰在一起,往天空的最高處攀援。像是扳住了天堂的臺階。當紙錢燒到剩下一點火炭時候,我找一塊磚頭或石頭把火炭壓住。然后借著朦朦夜色,悄悄地往家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沉重的心情漸漸輕松了許多,因為對父母的思念與牽掛,總算又了卻一個心事。下次只有等到明年的清明,再給父母掃墓祭奠了。
  對于燒寒衣祭日,人們一直傳承著古老的風(fēng)俗,不管是風(fēng)俗還是迷信,但祖宗留下的風(fēng)俗,還得傳承延續(xù)下去。
  每年燒寒衣,我都要給父親燒一件紙的白汗衫。因為父親活著的時候,在父親所有衣服中,給我留下感情最深的,就是父親穿過的粗布白汗衫。那件用姥姥家土織布機織的細線布的白汗衫,在父親不能穿了之后,一直洗干凈了,保存在箱子里的衣服包里。每年夏天晾曬衣服的時候,我看到那件白汗衫,總有一種親切和懷舊感。父親去世后,才拿出來打算和父親的遺物一起燒掉了。最后,我還是沒舍得燒掉。
  記得,父親剛穿上那件家做的白汗衫時,感覺很硬很板很粗糙,穿在身上有磨肉感覺,洗過幾次后就軟和多了,顏色也越來越白了。父親說,夏天穿在身上,又吸汗又舒服。所以父親上下班總穿它。
  小時候,父親帶著我和二姐回老家,從滄州下火車再坐汽車到河間大史的下車,大史車站到老家還有十幾里的土路。那時交通不便,只能一步步往家走。二姐比我大三歲,父親拎著包背著我,二姐跟在后面。
  走過一個村,地里全是梨樹行和棗樹行,樹下是金色的麥子。五月的河間已經(jīng)進入了夏天,鄉(xiāng)間小路兩旁的柳樹上,許多知了在大聲朗讀夏天的文章。父親背著我走在樹蔭下,二姐跟在身后。剛剛走過一個村子,二姐就走不動了。父親只好背著我走幾十米,放下我,再回去背二姐。父親就這么一節(jié)一節(jié)倒著,背完我再背二姐。本來十幾里的路,這么一走,就多走了一倍的路。父親的白汗衫很快就濕透了,我趴在父親的背后都感到了濕潤。
  早上下車,快過晌午的時候,我們才到了姥姥家。進屋父親就把濕透的汗衫脫下來,然后,把大柜上的水壺拎過來,倒了一大碗水,一仰脖就喝了。
  我們吃飯的時候,姥姥把父親濕透的汗衫拿出去洗了,等父親喝完酒吃了飯,汗衫就干了。
  第二天早上,父親就走了,我和二姐在姥姥家住了幾年,每年夏天父親都來看我們一次,給我們送點好吃的東西。每次來,父親穿的還是那件家織的粗布白汗衫。不過,那汗衫已經(jīng)洗得更白了,更柔軟了。
  又過了幾年,父親就不再穿那件汗衫了,因為洗得太薄了,再洗就要破了。母親只好把它疊起來放在包里。沒想到,這一放就是幾十年。
  父親去世后,在整理父親的衣服準備燒掉時,我又看到了那件白汗衫??吹桨缀股?,使我又想起了小時候回老家,趴在父親背上的情景,我仿佛又聞到了父親身上汗味。
  在燒父親的遺物時,我特意留下了這件,撂的有些發(fā)黃的粗布白汗衫,留下它,可以做為對父親永久的懷念,留下它,我心里也感到好受很多。
  
                                                                   三


  父親又住進了醫(yī)院,這次住院,不可能再出院了。因為儀器檢查和醫(yī)生診斷,父親體內(nèi)的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了。隨時可能乘坐淚水和呼喚去西天極樂世界,不再回來。
  父親住院后,開始一天天消瘦,不能進食,大小便已經(jīng)失去了控制。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每天只能靠營養(yǎng)液延長生命。我不知道,父親這盞燃燒了八十一年的生命火炬何時熄滅。但我還是希望父親能多照亮我一些時間,減少我心靈的疼痛和黑暗。
  父親四年前患了腦溢血,經(jīng)過搶救治療,留住了生命。在父親臥床的四年里,我和弟弟一遞一天地在床前侍侯。每年春秋兩季,給父親輸一個療程的治療液體。血塞通,甘露醇,起到了調(diào)整和拯救的作用。每月還要給父親吃六、七百塊錢的藥。使父親的病沒有往壞的方向發(fā)展。如果父親不再添病,再活十年八年,一點問題也沒有。
  今年入夏以后,父親開始消化不好,經(jīng)常拉稀。我以為是腸炎,找社區(qū)醫(yī)生在家里給父親輸液。父親是好一段時間壞一段時間,半年內(nèi)住了四次醫(yī)院?;?,B超,透視,照相,都查了,也沒發(fā)現(xiàn)病變。這次住院一查,癌細胞就擴散了。病來得真快呀!
  這次送父親住院時,父親說什么也不愿意去。他拉著我的手說:“我不去,我怕去了回不來了,我怕死。”像是父親有預(yù)感一樣。父親像個孩子拉著我的手直哭。
  父親的病痛我不能代替,父親精神上的疼痛我無法醫(yī)治。我只能用孝心和良心來侍奉父親。也許能減輕一點他精神上的疼痛。
  父親躺在病床上,閉著眼睛。我坐在床邊,盯著父親一些細微的變化。父親額上很深的皺紋已經(jīng)淺了,臉上細密的皺紋也舒展開了。其實,我知道這不是好兆頭。父親非常消瘦了,腿上的肉就剩下一層皮包裹著骨頭。
  父親仍不停地咳嗽,肺里積液很多。但他吐的力氣都沒有,我只好用手往外掏。只要咳嗽,就拉大便。說是大便,其實就是黃水。每天夜里,妻子不知要洗多少次,為父親換多少次尿布。妻子一點怨言也沒有。妻子的行為得到了同病室住院的人們好評。
  我父親在沒病之前,一直不喜歡我,生病后,知道五個兒女誰好誰差了。我記得父親曾經(jīng)說過,我祖父也不喜歡他,一九六二年,我祖父病倒在撫順,在回河間老家的路上,是我父親背回來的。我伯父和叔叔只拎著很輕的包袱。祖父爬在我父親的肩上說,就我父親是最孝順的兒子。如今,我父親也像我祖父一樣,知道了我的重要,但我不埋怨他。
  父親這一輩子很不易,十四歲就到遼寧撫順煤礦下井,十六歲來到唐山煤礦。在開灤干了三十多年的化鐵工。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退休。父親在開灤工作了四十多年,苦了一輩子,累了一輩子,可到該享清福了,又得了病。如今父親已是兒孫滿堂了,其實他也該知足了。
  父親躺在床上已經(jīng)不能進食了,每天憑著液體延長生命??吹礁赣H受罪的樣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這就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有一種疼痛不能代替。父親被病魔折磨著,有時呻吟一兩聲,但聲音非常微弱。他每天處于半睡半醒狀態(tài)。我不知什么時候,父親睡著了就不再醒了。
  守在父親身邊,我沒有眼淚,我看著父親被病魔折磨,實在很無奈,醫(yī)生找過兩次,征求化療,我問醫(yī)生還有意義嗎?醫(yī)生說,反正也是公費醫(yī)療,治療一下還是有點作用的。我想化療是很痛苦的,父親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折磨了。再說化療的費用,就是自己不花,公家的錢也不能浪費呀。我對醫(yī)生說:“化療已經(jīng)沒有了意義,保守治療能延長父親的生命,我就滿足了。再說,花公家錢也是錢吶”。其實,我說這話,并不是表明我境界有多么高尚,如果能挽救父親的生命,甭說公家的錢,就是傾家蕩產(chǎn)我也愿意,因為我愿承受,這種不能代替的疼痛的疼痛。

(編輯: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