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地是神秘之地,路口左右各一堆墳。一堆在油茶樹林里若隱若現,一堆在莊稼地里,墳頭堆滿了開墾莊稼地是掏出的小石塊。黃泥路凸凸凹凹,又光光溜溜,留著雨季的痕跡。上了坡,沿路往里拐幾步,前不見村,回頭也見不著東干腳。蓋因路的兩邊種上了油茶樹,密密實實,又無聲息,仿若與世隔絕了。
我們對東坡地充滿敬畏,源頭是大人那里聽來的有關東坡地的各種傳說。
東坡地最早是一片樅樹林,與四周的山嶺連起來,從東干腳,到數里之外大嶺腳下的冷水源,一路上都是樅樹林。東干腳的許多人都曾聽到過野狗的叫聲,凄凄慘慘的,讓人頭皮發(fā)麻心發(fā)怵。月夜里,有狐貍在樹林邊跳舞。狐貍會扮人騙人,戴著白斗笠,披著衫子,誑人上山打野狗。騙得人在山上跌的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狐貍就漏了尾巴,一邊跑一邊笑……
一個外鄉(xiāng)獵人不信邪,背了火槍誓要進樅樹林,而且要到大嶺腳下轉一圈。過了油茶樹林,看到路邊的小樹在月光下都成了鬼鬼祟祟的東西,風一吹,淅淅啦啦,如哭如訴,猶如百萬人在嘆息。越往前,涼氣撲面,頭發(fā)都豎了起來,朝著孩子樣招搖的小樅樹就開了槍,四處都是回音,嚇得他立馬就跑了出來,一條腿被荊棘掛的鮮血淋淋。
在大饑荒年代,附近村里餓死了人,基本就是卷個竹席之類的東西,抬到東坡地,找個路邊的地方,挖個淺坑埋了。鄰居婆婆到朱家山的地里“拾紅薯”,在路邊見過尸體埋下去了,雙腳還露在外面的,蒼蠅一堆一堆。惡心,想做點好事,渾身都沒力氣。還有被野狗刨了的,墳堆邊還有青布條子。鄰居婆婆說起這些,兩眼泛淚花,說那個朝代不是人過的日子,地里的麥子剛抽穗打漿,孩子們就貓一樣的竄進地里,坐在地上,掠過麥穗就吃,吃得嘴巴都流血……
入了夜,月光很好。那時,湘南的天空很高,天空里的月亮很圓。樅樹林周邊的稻田也很安靜,望過去,朦朧皎潔,大地和祥。我們吆三喝四,打打鬧鬧,裝瘋賣傻,卻都不敢跑出東干腳房子影子的范圍。夜靜下來,我們就得回到屋前。德爺還在大門口跟幾個鄰居聊天,說東說西,就會說到東坡地上的那口四方塘,一年四季,塘水都黃黃的,不起波紋。究其原因,是水里面有鬼,四個紅頭發(fā)的女鬼。不信?不信問秋云婆婆,她見過。
大饑荒過去之后,搞生產,東干腳的人熱情迸發(fā),把東坡地上的樅樹都砍了,開荒種莊稼。紅泥地,肥力不夠,又屋前屋后的掏一遍,把各種積肥挑到地里去,然后開始種紅薯,種豆子。無論種什么,都不用看守。為什么?沒有小偷敢一個人在夜里去東坡地行竊。
大白天我也去過很多次,我們家的莊稼地在河邊,地的四角邊邊上,都是長者茅草的墳堆。老鼠在墳堆上打了洞,刨出新的一堆黃泥,看了都讓人瘆得慌。沒有了樹木的遮掩,四周的墳堆都冒了出來,像一顆一顆人頭相互張望。我一個人耐不住這里的肅穆,干幾下活,就要看一眼天空。不為別的,只看太陽到了什么位置,好收工回家。
流行種經濟作物的時候,東干腳的人把東坡地辟做了西瓜園子。還在地邊搭一個草棚子,說是守西瓜。其實,就是村子里的一些小年青貪玩,離開東干腳有個去處。草棚子就搭在墳墓邊上,那墳墓已經塌了,被老鼠鉆得千瘡百孔。白天不覺得什么,月亮出山的時候也不覺得什么,只是半夜起來尿尿,睡眼朦朧,看到腳邊的墳堆,心尖兒才莫名的打顫。半夜下雨,冷醒了,一摸身邊,伙伴們不知道什么走了,看著天邊閃電,耳邊雨聲嘩嘩,不穿鞋,也不要命的朝東干腳跑起來。跑回家,心里還在后怕,好像餓死鬼就在身邊。
東坡地有不有鬼,已經不重要,那是一個時代的影子,一個裝著噩夢的地方。今天,東干腳的人已經把在東坡地上開墾的荒地還給了樹木,即便在冬末春初,看上去,也是一片蔥蘢的樣子。杉樹、樅樹、油茶樹,把東坡地蓋得密密實實。茶叔說東坡地的樅樹林里有“粑粑菌”,可以去撿些回來。母親也告訴我,在三猴子墳前的平地上,有好多的粑粑菌。我說好吧,我去看看。母親還說:三猴子的墳很好找,旁邊有一棵棕葉樹。我知道那個地方,但不知道東坡地還有棕葉樹。母親說,東坡地只有一棵棕葉樹,就在三猴子的墳墓邊。
昔日的稻田,現在已做煙田。田里,有幾對夫妻已經在彎腰干活。
幾只湘南黃雞在煙田里,低頭啄著什么,一動不動,像畫上去的一樣。
河床已干,河里的卵石像僵尸的臉。
河坡上的蘆葦發(fā)出悉悉索索的聲音,不只是為離別,還是為迎接。
路口的兩堆墳,左邊一堆已快縮進地里,只看得到一堆茅草了。右邊一堆已經被杉樹遮住,不刻意去看,已經看不到。
走進樹林,就走進另外一個世界。
荒地里的野草已經齊人高?;牡氐闹魅?,可能再也不會回來。
樹林里,空地的地方,就是墳地。
一只野鳥受到了腳步聲的驚嚇,從一棵杉樹,飛到另一棵杉樹,飛了好幾棵杉樹,我還沒有看到鳥的影子,更不知道是一只什么樣的鳥了。
走過以前種西瓜的地——地里碗口粗的樅樹被火燒了,燒了三四十棵的樣子。我有點奇怪,怎么只燒了三四十棵呢?走到前邊的地,我家的地,樅樹稀疏了,可以透過樹林子,看到河坡上的水竹。水竹已經把河坡占領了,在向荒地發(fā)展了。河那邊,傳來了烏鴉“哇~哇”的叫聲。一聲近,一聲遠,三兩聲,就把整個世界叫得肅穆了很多。
我尋找棕葉樹。
東坡地四處都種了樹,方位已經不如以前那般好認。
仰著頭,轉了好幾個圈,繞過了幾堆墳墓,找到了那棵棕葉樹。棕葉樹只有我舉起手那么高,樹冠已經被火燒了一半。這是怎么回事呢?母親沒有說過火燒的棕葉樹。低下頭,我居然是站在三猴子墳堆后面不到兩尺遠的黃土上——這黃土或許是當年三猴子下葬取泥掀開的。
三猴子的墳,是個新墳。壘上的土,還沒有生長任何植物。三猴子長得矮小,叫他三猴子,是他在世時,身邊的人對他的虐稱。他有一塊水田在東干腳門口的河坡上,經??敢话唁z頭,叼一支煙,從東干腳的石板路上噔噔噔地走過。我跟他一起抽過煙,一起喝過酒,還在這些小路上相逢過,同行過。兩年前,他在工地上猝死。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墳堆會放在東坡地。想起他的小眼睛,想起他泛黃的小臉,想起他的麻桿小腿,想起他現在就躺在我的腳下,我的心抽了一下,左右望去,樅樹林層層疊疊。而低下頭,長著藜草的地上,不見一個粑粑菌的影子。我仰起頭,頭上太陽發(fā)昏,青山沉重,另一邊樅樹林里,烏鴉又開始“哇~哇~哇”……
我心里有害怕,但我并不相信鬼神。
這片變來變去的東坡地,我曾經耕耘過,親撫過,也敬畏過。這片土地是一部濃縮的歷史,而面對歷史,沒有人不敢小心翼翼,煙飛灰滅,不過是瞬間。生命也只不過是瞬間,東坡地卻可以永恒。它的沉默,足以讓所有生命敬畏。因為敬畏,我們更小心翼翼生活,避免錯誤,也因此小日子才能過得長久一些。
2017/2/23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