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yuǎn)的記憶
徐萬凱
我相信,世界上所有的姥姥、奶奶都是為無私的愛而生活著,人們的童年之所以快樂,就在于有姥姥、奶奶的照拂。我沒有見過奶奶,但幸運的是得到過姥姥的悉心照看,和姥姥在一起的日子,成為我心靈的寶貴財富。
那是遙遠(yuǎn)的記憶,因為在我12歲時,她便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至今已半個多世紀(jì)過去了。記憶中的姥姥永遠(yuǎn)就是60歲左右的樣子,不會更年輕,也不會更老,就像她帶著軟軟的四川富順話尾音一樣,一輩子都沒變過。姥姥身材高高的,背很直,花白的頭發(fā)梳在后腦挽一個發(fā)結(jié),慈祥而有精神。記憶深刻的是她那雙尖尖小腳,走路不快,老是顛顛地?fù)u晃著。記得一次她打開纏腳的布帶子洗腳,我看到了那雙腳,那是一雙殘疾的腳。由于從小纏腳,她的五個腳趾完全斷殘翻轉(zhuǎn)在腳掌下面,很難行走,只好長期用布帶裹護,走路主要用力在后腳掌上,只能顛顛巍巍地小步行走。
姥姥是在1951年我出生后來到我們家的,那時我前面已經(jīng)有了一個姐姐和一個哥哥,此后母親又一連生下四個弟弟,十年生了七個小孩,父母在平日里除大的兩個叫名字外,從我起就省事地一律喊成三、四、五、六、七。由于父母的工作都很繁忙,家務(wù)主要就是姥姥操持?,F(xiàn)在,娘婆兩家共同帶一個孫子都喊累得不行,真不敢想象姥姥當(dāng)年是如何照看七個一個只比一個大一丁點兒的小孩。記得夏天傍晚洗澡,姥姥就在屋檐石階上叫著三、四、五、六,都脫得光光的,打一盆水喊一個挨著沖洗。冬日睡前洗腳,是用很大的腳盆盛熱水,四五個小孩圍坐在一起洗,由于大盆熱水多,大家一邊洗一邊嘻鬧,是一天里快樂的時候。姥姥挨個兒將腳揩凈抱上床,用鋪蓋蓋住小腳后,就用家鄉(xiāng)的兒歌唱到:“小腳兒翻翻,翻上南山,南山有個洞,洞里有個精,要咬娃娃的腳板心?!币怀昀牙丫陀檬置M(jìn)鋪蓋,輕輕去抓一個娃娃的小腳兒,但她剛唱完,我們就一起將小腳兒迅速縮回,她一個也沒抓住,大家就一起歡叫起來。待小孩都安頓好后,姥姥就開始做些針線活。腦海里的影像是她做鞋底板,是千層布的鞋底板,姥姥先用錐子扎眼,再用長針將細(xì)細(xì)的痳繩穿過鞋底,密密扎在布底上,這樣的鞋底板就很結(jié)實。麻繩很長,要一節(jié)一節(jié)拉過鞋底,拉繩時就會有呼呼的聲響,夜靜時那呼呼聲就格外響,有時一覺醒來看見姥姥還坐在床頭一下一下呼呼地拉著麻繩。那時候小的弟弟都是撿上面大一點孩子的衣服穿,很難得穿上新衣服,但過年時全家的大人小孩都能穿上新鞋,那就是姥姥做的布鞋。
小孩中我與姥姥可能更有緣,有兩個事我記得很清楚。一是大約我6歲時患了急性黃疸性肝炎,是姥姥每天背著我去二三里遠(yuǎn)的醫(yī)院打針治療。我病得很虛弱,伏在姥姥背上,小手無力攀住姥姥的肩背,老是垂滑下來,姥姥為了背穩(wěn)我,又要保持小腳走路的平衡,頭幾乎低垂到膝蓋處,顛顛巍巍來回走了好多天。記得病情已慢慢好轉(zhuǎn)的一天,姥姥在路邊歇腳,買了一個杏子給我吃,那新鮮可口的酸甜味使我精神一振,病情頓時覺得輕了許多。她就坐在一旁,一直慈祥地看著我,那情景一直存留在我腦海里。1959年,全家隨父母工作調(diào)動遷入一個新建的煤礦,那時生活艱苦,初時全家只住有一間棚房,人多住不下,只好在附近鄉(xiāng)民那里租了半間草屋,我和姥姥就住在那里。那里沒有電燈,每晚我都要在父母這邊做好功課作業(yè),洗好臉腳,然后走幾十米小路去那里睡覺。沒有月亮的夜晚黑黑的,我人小膽也小,這短短的一段夜路我總是怕走,但走出不遠(yuǎn),就看見一盞油燈在草房門前閃亮著,一個人影依坐在門邊,我知道那是姥姥在等我,心里就一點都不怕了,姥姥手里的油燈照亮著我前面的路,溫暖著我的心,給了我勇氣和希望。
“三年困難時期”,饑餓像魔鬼附身般緊緊纏住我們,為了活下去,家里的口糧也像國家一樣實行嚴(yán)格的配給制度,每噸飯按三個等級分配,父母是大人,要工作,分配自然多點;我上面的哥哥和姐姐已是大孩子了,分配次之;從我開始以下為最少。掌勺分飯的就是姥姥,姥姥說她老了,吃不了多少,把自己也劃入了最少的一組。轉(zhuǎn)眼到了1962年,姥姥沒能熬過“三年困難時期”,在一個初春峭寒的早晨溘然去世,再也叫不醒她。那天姥姥就停放在家里,頭上擺放著一盞油燈,隔壁大媽說,這是照亮她走去天堂的路。姥姥是我感受到的第一個親人離世,也許那時我根本不明白死亡意味什么?依戀地在姥姥身邊坐了很久,一點也不害怕,姥姥還是姥姥。
姥姥叫張德珍,是四川富順縣回龍鄉(xiāng)人,嫁到相距不過5里路的橫溪鄉(xiāng)胡家,外公去世后,離開家鄉(xiāng)來到重慶女兒家,距今已經(jīng)66年過去了。像所有平凡弱小的人一樣,她在人世間就是匆匆一過,家鄉(xiāng)沒有人會想起她,在她照拂下長大的外孫們都有了自己的兒孫,這些兒孫們也無從想起她,她除了與我們小時候的一張合影照片外,什么也沒留下,歲月沉重而艱辛的風(fēng)沙徹底淹沒了她,但姥姥那無私、慈祥、寬容、隱忍的愛在我遙遠(yuǎn)的記憶碎片中常常顯現(xiàn),就像她依門點燃的那盞燈,永遠(yuǎn)照亮著我的心。
2017年5月
(編輯: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