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一年端陽時!
五月初五,中天端陽,這是一個溫柔得叫人落淚,厚重得使人窒息的節(jié)日。從楚國的三閭大夫斷然一躍的那一刻開始,這個土生土長的佳節(jié),隨著時光的銜枚疾走,代代流傳,經(jīng)久不息。它被多情而又善感的中國人賦予了太多意義,家國情思在這里交融,離愁別緒在這里蔓延。與其說這是一個節(jié)日,毋寧說這是一個心靈和情感得以寄托的棲息地。東方世界特有的溫廣敦厚,為之鑲嵌了足以堅守世道人心的秩序感。
那位披頭散發(fā)的楚大夫,也許不會想到,他以對自己生命的終結的極端方式,讓后人以物質外化的手段緬懷追思,讓世人永遠銘記。我想,人們推崇的并不是他結束生命的勇氣,而是悲天憫人,吟娥古調的赤子情懷?!伴L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這位文弱的詩人在朝堂之上慭慭求索,在江湖之中緩緩流浪?!芭e世皆濁,眾人皆酔”,唯此一人,鶴立雞群,不濁不酔,堅守著知識分子“獨善其身,兼濟天下”的秉性。國破家亡,山河破碎,在雙五重逢的那一天,他的縱身一躍,顯得那么斷然,驚醒了統(tǒng)治階層紙醉金迷的夢,也扼住了千百年來世人仰望的眼神。招魂,為了無法忘卻的記憶,人們用米粽,龍舟緬懷他,用執(zhí)著的,仰望的眼神追思他。帝王君子猶不見,檻外長江空自流,汨羅江中的屈子,涉水而立,一站就是千載。
我常常想,歷史上那多荷的金陵與多柳的鎬京,曾經(jīng)是那么的繁華富麗,但始終也逃不過盛極而衰的周期律,抵不過世事變幻,滄海變遷?!胺比A事散逐稥塵,流水無情草自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繁華和權力,經(jīng)得了一時,抵不了一世。關中的皇陵中埋葬了上百的帝王,生前呼風喚雨,死后一抔黃土,留下姓名的屈指可數(shù),能被后人緬懷紀念的微乎其微?!俺蓴〉檬?,悲歡沉浮,在死亡面前終將逝去,我們看見的是那些亙古不變的東西?!痹嵘眙~腹的屈子,也許根本就沒有為世人做出實實在在的貢獻,因為剛直不阿的書生與專橫殘暴的帝王是冰和炭,玉和泥,永遠無法調和。但是,無論是專制政府,還是民主政府,無論是暴君,還是明主,都以崇高的熱忱去緬懷追思。他用超凡入勝的穆然,穿越了生命最大限度的落差,堅守風骨凜然的赤子情懷,這種情懷是社會的良心,是世間永遠存在的常數(shù)。
汪曾琪說:人的一生總要有所堅守,就像干將和莫邪一樣,把自己煉進劍里,這才叫活著。我想起了那位天才的猶太作家,海音里希·海涅。1848年,貧病交加的詩人在米諾斯的維納斯雕像前,嚎陶痛哭,他哭自己多舛的命運,他哭自己癱瘓的身體,他哭自己渺茫的前途。藝術界汪洋大海般的平庸,無情地湮沒了多少雄心萬丈的藝人的豪情,但他是幸運的,他用文字讓自己達到了難以企及的高度。多災多難的猶太民族遭受著雅利安人的迫害,他用詩歌和文章為自己的同胞抗爭著,堅守著那悲天憫人,一唱三調的世道人心。生活的拮據(jù),政府的迫害,疾病的折磨,讓這個曾經(jīng)意氣風華的天才詩人傷痕累累,壯年而亡。他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是凄涼而冷清的,守候他的只有他從來沒有愛過的妻子瑪?shù)贍柕隆R苍S,他的作品并沒有為他帶來好運,甚至也沒有為苦難的猶太人帶來實實在在的福音,但是,曾經(jīng)滄海后,幾乎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記住了他,所有的政府都緬懷他。一個人站起來的時候是一座雕像,倒下去的時候,就應該是一座豐碑。
“千載悠悠,成習俗,天中端午。逢佳節(jié),粼粼波上,百舟爭渡。”又是一年端陽時,“回不了的故鄉(xiāng),入不了的城”,在這個外表繁華,內實凄清的校園內,我姑且和著這脆脆的斷想,以飄香的米棕,去追思那些死后不倒,倒后不腐先賢圣哲。愿使那悲天憫人,世道人心的大寫意,任憑時空懸殊,永遠煢燭突兀,光表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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