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螞蟻
歲月一點點,從指尖上淌過,人生春秋,在匆忙中已無暇計算,只是窗外滿眼的翠綠提醒我,已經(jīng)又是一個季節(jié)了,有個叫做故鄉(xiāng)的名字,在腦海里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生生扯成一種念想。
這種念想也扯到了女兒那里,三歲半的女兒嚷著要回外婆家,在她的記憶里,外婆家可以讓她滿坡滿嶺地打滾,讓她滿臉糊得花里胡哨地拍泥巴坨,讓她跑進跑出地掐草扯花,讓她和小花狗爭搶東西吃,讓她的衣褲在那些樹枝上掛得大洞小洞,那是她最無拘無束的快樂時光。每到周末,女兒就要我“媽媽,我們回外婆家吧,”女兒那近乎哀求的聲音與眼眸,直擊我心靈的脆弱,故鄉(xiāng),是一個人心底最沉重的愛。
隨著年歲漸長,在各種生活與欲望中斡旋,回故鄉(xiāng)已然是一種奢望。女兒剛開始到城市里,很不習慣,直嚷著要回去,她很羨慕我的小時候,每次我給她講“媽媽小時候……”,小家伙就打岔“媽媽,你小時候怎么不和我玩呀,”烏黑眼睛里滿是羨慕。女兒想擠進我的童年,可能她覺得,現(xiàn)在她的童年是多么無趣,每天在城市的高樓大廈里,被鋼筋水泥隔開了泥土,花草都是排成隊長得規(guī)規(guī)矩矩,花壇的土也都被培得方方正正,手腳接不到地氣,沾不上丁點泥土,聽不見鳥鳴,看不見牛羊啃草,也看不見狗撲貓抓,更看不見蟲飛蟻爬。
其實不光女兒不習慣城市,我也不習慣。初始,面對車水馬龍的喧鬧,我茫然得不知怎么邁步,閃光的柏油馬路遠不及鄉(xiāng)間彎曲迂回的小道那般通暢,每走一步,都是小心冀冀的試探,身邊呼嘯而過的聲音輪番轟炸著我的耳膜,讓我那雙浸染多年鄉(xiāng)村囈語的耳朵變得無比惶恐和擔憂,不寐的城市燈火,讓我失眠多日。久之,憋在心里的那條鄉(xiāng)間小路,也變成了九曲八拐的惦念。
確實,我們的童年,有很多自制的樂趣,都源于泥土,源于自然。那個時候的鄉(xiāng)村,草木蓬蓬,牛羊成群,人口眾多,雖然清苦,但樂趣無窮。童趣是一個人終生的快樂,也是一筆終生受用的寶貴財富,一個人的情趣如何,都來自那一段“張目對日,明察秋毫,卻無半點心機”的成長記憶。
架不住女兒的軟磨硬泡,終于,在她放暑假之時,我?guī)氐焦枢l(xiāng)。仲夏時節(jié),故鄉(xiāng)的草木蓬勃依舊,一只去年的鳥窩掛在一株開花的樹椏里,隨風晃蕩,維持著曾經(jīng)孵化生命的舊日模樣;水田的稻谷正在揚花,細碎的花粉和著泥腥氣息被風卷起,吹入我的鼻孔,苞谷的殼葉正在發(fā)黃,告訴我離下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還有多遠。鮮嫩翠綠的苕葉蜿蜒葡伏,埋在地里的紅苕正以不可言說的心事瘋長。而南瓜,卻以不可阻擋的勢頭想往哪爬就往哪爬,一朵澄黃的瓜花用招蜂引蝶之姿開得妖嬈艷麗。
原來,我心心念念的牽掛,竟是故鄉(xiāng)的五谷味道。桂花樹下的大狗,見得我,歡喜地埋頭下去,搖尾用爪刨起一堆灰土,用騰起的灰塵歡迎我的歸來。故鄉(xiāng),一如舊時模樣。
鄉(xiāng)村的氣息依舊,故里的草木依舊,它們還刻有我童年玩耍的影子。女兒那滿山滿坡瘋跑的樣子,讓我與兒時的自己撞了個滿懷,許多零散的童趣被竄成一條豐滿的記憶。在這竄記憶上面,我拎出一條足以讓我身心愉悅的趣事——喊螞蟻。
喊螞蟻,其實也就是逗螞蟻的一種樂趣,相較于成年后的委婉表達,這一“喊”法則是直抒胸臆,年少的輕狂張揚而更顯得樂趣的淋漓酣暢。大中午,毒辣辣的太陽曬得平地起煙,不能出坡,這個時候是大人們“睡午覺”的時刻,也是我們小孩子最開心的時間,這個時候,一是沒有農(nóng)活打擾,二是沒有大人的管束,由著我們無拘無束地鬧騰,我們就漫山遍野地去網(wǎng)洋叮叮(蜻蜓)、滋鴉(知了)、放牛娃(個頭很大的一種知了),然后將它們的尾巴拴上一根長長的細線子,手一撒,那些蜻蜓、知了拼命地飛,不管飛出去好遠,那根細線卻始終逃不過我們的手掌心,如此幾番,弄得那些昆蟲早已是有氣無力,放出去也活不了,于是,便只有拿去喂螞蟻。較之于成年之后,那種對生命的敬畏之心,現(xiàn)在想來,其實殘忍。而或許就是這樣“毫無半分心機”的玩鬧,才讓人覺得童趣珍貴無比。
我們長妥妥地趴在屋檐的青石板上,對青石板上的滾燙絲毫不在意,將抓來的昆蟲放在蟻窩邊,以唱歌般的曲調(diào)高聲大喊“螞蟻——螞——蟻——”,至今我都不知道,那些螞蟻是否能聽懂我們的喊聲,但是當時,螞蟻在我們高呼三遍之后,就會出來,首先是一兩只小螞蟻,用觸覺碰碰,然后,一只螞蟻留在原地“看守”食物,另一只螞蟻回去“報信”。不一會兒,一窩螞蟻就出來了,它們排著細長的隊伍,來到食物邊上,有條不紊地占到自己的位置,齊心協(xié)力地搬動食物。小螞蟻搬食的過程是漫長的,那食物只是一點一點地往前挪,是以,對于年幼的我們,是對耐心的一種考驗,我們趴著看一會兒,到底是不耐煩了,拎起食物直接放到蟻窩邊上,這一下,又打亂了螞蟻的隊形,它們四處尋找憑空消失的食物,忙忙地要亂好一陣,才又重新排好隊形,拖動食物,儼然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般;對于較大的食物,小蟻窩是拖不進去的,只有就地解決,而對于如此漫長的分解食物的過程,我們更加沒有耐心。成長往往是急不可待,那種期待一夜長大的心情,就如同匆匆吹拂的風。等到幾天之后,我們再次去“喊”螞蟻之時,才會在蟻窩邊上看到早已風干的軀殼。
我們自顧把螞蟻分為兩種:好螞蟻、壞螞蟻。好螞蟻就是那種身體偏黃,瘦瘦小小的小螞蟻,我們叫它黃絲螞蟻;壞螞蟻就是周身通黑,個頭很大的大螞蟻,我們叫它黑螞蟻;“壞螞蟻”之所以壞,是因為它喜歡搶“好螞蟻”的食物,通常只要一只黑螞蟻,就會輕而易舉地搶跑一窩黃螞蟻的食物。這時,就是展現(xiàn)我們俠肝義膽之時,把黑螞蟻一把抓起,扔得遠遠的,然后把搶來的食物依然歸還給黃絲螞蟻,并為自己的“義舉”高興不已,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救苦救難的大英雄。想起兒時這種“英雄情懷”,如今依然能讓我開懷大笑。
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被打上了土地的烙印,每次給女兒講故事,張口就是我小時的事,而女兒,也對我描繪的兒時鄉(xiāng)村充滿濃厚興趣。她對書本上的那些什么白雪公主,對電視上的蘇菲亞公主看都不看一眼,是以,女兒的睡前故事,不再是烏鴉喝水,也不是小白兔智斗大灰狼,而是我的鄉(xiāng)村往事。我不知道,我小時的這些“上不得臺面”的事情,為女兒鋪開的是怎樣一幅田園畫軸,或許在女兒通往成長的秘密花園里,這幅畫色調(diào)飽滿,生動有趣,從而讓她投身其中,流連忘返。
我也曾想致力于把女兒的興趣引到“公主”這個詞上來,然后她將量身打造成我心中希冀的“公主”模樣,但每每都以失敗告終,女兒對書本上那些小故事、小寓言里夾雜的教條理念不感興趣。她更感興趣的是,我小時是如何光著腳板,在曬得冒煙的田里去抓泥鰍,如何扛著一根竹子做成的網(wǎng)兜,滿山遍野地去網(wǎng)洋叮叮,曬得黑汗直滴地爬上樹,去抓正在大喊大叫的放牛娃;如何在大六月天頭頂一件棉襖,捂得汗如雨下而去搗馬蜂窩;女兒會把我的這些場景翻來覆去地問好幾遍,并且繪聲繪色地給我描述,如果她在的話,她會以怎樣的動作去捉住那些小昆蟲和小動物,并且會和這些小昆蟲們怎么玩。
我跟著女兒的描述一遍遍回想,在哪個故事里還漏掉了一只螞蚱,在哪個場景中遺忘了角落中的蛛絲網(wǎng)。我很慶幸,女兒還有故鄉(xiāng),多年后,當看到書面上“故鄉(xiāng)”這個詞語時,她不會茫然,她會記住是哪一棵樹枝掛破了她的衣服,是哪一只蜜蜂叮了她的手,這是故鄉(xiāng)給她的烙印,一生相伴。
眼下,女兒正玩得不亦樂乎,她看到了正在抬食的一群螞蟻,排著長長的隊伍,女兒又蹦又跳,大聲呼著“螞蟻——螞——蟻,”并急急地呼我去看螞蟻,一張小臉被汗水糊得亂七八糟。周圍綠葉颯動,陽光被吹成金粉色。我俯下身去,和女兒一同滾進地里,連泥帶草,一寸一寸,將故鄉(xiāng)喊進我的靈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