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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漸漸老去的親人們

來源:作者:黃信眾時間:2018-09-07熱度:0

那些漸漸老去的親人們

作者 黃信眾

父親的兄弟姐妹共有八人,其中四人在大陸,另外同父異母的四人在臺灣。他們是我的姑媽、叔叔和姑姑,而今都是“八零后”的古稀之人了。我的這些親人們,有的漸漸地疏離了,有的活著活著厭倦了,有的活在往昔的記憶中......

~01~疏離

他們兄弟姐妹四人中,我曾經(jīng)喝過她的奶水,那人是我的姑姑。

我出生之后的第一口乳汁來自于我的姑姑。母親生下我之后,沒有奶水,恰好我姑姑也在哺乳期內(nèi),便將我與她女兒一同喂奶。而據(jù)我奶奶說,重男輕女的姑姑,總是先喂我之后再讓她的女兒吃奶。小時候,我常常在她家和表兄妹們一起玩,一乳之恩,至今難忘。

姑姑現(xiàn)在與我表哥在鄉(xiāng)下老家。去年,我去看望她時,已經(jīng)認不出我了。她得了青光眼,幾乎瞎了,但聽見我的聲音,便喊出我的名字來。

她不是我奶奶的親生女兒,是被親生父母遺棄后由我奶奶收養(yǎng)的。長大后,奶奶將她嫁給自己的外甥(也就是我父親的表兄)。有時,姑姑會埋怨奶奶沒有給她讀書的機會,不能像其他哥哥姐姐那樣有出息??墒?,奶奶年紀(jì)大了,在服侍老人身邊時間最長的卻是她。

奶奶在世的時候,姑姑常常會來幫她洗頭、擦身子。每次她上門來,總是會帶上一些東西,有時用手帕包著幾個土雞蛋,或者拎著一掛芭蕉,有時是一片鹽水煮過灌血的豬肝,這些都是老人喜歡吃的東西,或是給奶奶買來換季的衣裳。她說,要讓奶奶覺得她才是最寶貴的。

但是,人與人之間的親情是靠常常聯(lián)系而密切的。奶奶去世后,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回鄉(xiāng)下老家去探望姑姑了。是的,那個曾經(jīng)嗷嗷待哺的嬰兒,找到了更加豐足的奶源,便離開了喂他第一口乳汁的乳母懷抱。所有的恩情,可能只是停留在口頭上,或者偶爾想起,卻印象模糊。

她的形象還停留在從前,是那個手腳勤快的,說話拖著長音,瞇縫著小眼的老太太。那一次,是我母親去世后的頭一天晚上,她陪著我在靈堂前守夜,絮絮叨叨地說話。她怕我孤獨傷心,要像小時候那樣延續(xù)我失去的母愛。

~02~厭倦

父親記得家里每一位親人的生日,年初就叮囑我們說,他大姐今年已經(jīng)九十歲了,到時候要記住為她做壽。這句話從年初一直說到現(xiàn)在。依我們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習(xí)慣,五十歲之后男子逢九、女子逢十,晚輩們都要為老人做壽。

姑媽退休前是一位小學(xué)高級教師,原來有一處在省城市中心的房子,拆遷后將補償款都給了子女?,F(xiàn)在與我表哥、表嫂三個人同在一個六十多平米的小兩居經(jīng)濟適用房里住著。

老人半躺著,我扶她從床上起來,走出狹小的臥室??蛷d(或者說是臥室與陽臺間的過道吧)放著兩張體型龐大的布藝沙發(fā)和一張大茶幾,越發(fā)顯得逼仄。姑媽和我擠著坐在沙發(fā)上。表嫂端出水果和茶點,一邊燒水泡茶,一邊數(shù)落著老人。原來,姑媽剛才將手放在凈水桶的出水閥上,使得水流到了茶幾上。

老人目光渙散,一臉委屈,像犯了錯誤的孩子,手足無措,嘴里嘟嘟嚕嚕著,無力地辯解。

花白的頭發(fā),渾濁的眼睛,滿是老人斑的皮膚,枯瘦的雙手拉著我說,“你再不來看我,以后就更不容易見面了。”

我磨搓著老人的手,溫?zé)岫稍?,“別說喪氣話,姑媽你老人家要活過一百歲呢?!?/p>

老人搖著頭說“我活得太長了,不中用,自己也很辛苦。”又自言自語地說,“我想去老人院”,一會兒又說“死了就好?!?,可是我看著她,講這些話的時候沒有一點埋怨的情緒,完全是心平氣和地說話。

我曾經(jīng)很多次聽見老人講這些話,但這些老人并不是晚景凄涼的,只是活著活著便生厭了,對身邊的人和事不再留戀,不再對生活有熱情,不再畏懼死亡,反而是向往,似乎只有那一刻才能讓他們感到好奇。

姑媽的兩兒子和一個女兒各自家庭條件都很好,也孝順老人。她自己也有很高的退休金和各種社會保障。我想,有很多人年輕的時候希望自己晚年的生活就是這樣的衣食無憂,與兒女一起生活??墒?,真正到了這樣的階段,可能早就厭倦了。

他們這一代人,需求是被動的,情感是克制的。有許多是為了他人活著,或是為孝養(yǎng)父母,為子女操心,也有為了老伴,可是當(dāng)有些人走了,子女也各自過上自己的生活,他們覺得自己不再被別人需要了,成了多余的人,即便有閑有時間,即便身體尚好,也覺得生活無味。而倘若自己身體不好,需要子女來照料,便覺得是一種虧欠,或者拖累,只想著早一天離開人世。

~03~回憶

昨天與叔叔在電話里聊了近一個小時,他很健談,聊得開心。我們聊的話題總是從他最大的遺憾開始,他對自己到退休還沒能評上正教授的職稱耿耿于懷。

叔叔退休前是一所大學(xué)中文系的副教授,主要負責(zé)系里業(yè)余教育部分的近現(xiàn)代文學(xué)的教學(xué)任務(wù)。早年在郁達夫文學(xué)研究方面有些成果,后來轉(zhuǎn)向研究明、清時期的流球漢詩,出版過專著并多次參加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在臺灣、香港,甚至是美國、日本同行中頗受好評。

有好幾次我試圖找一些新的話題聊。我想聊聊他的鄰居、當(dāng)下著名的“公知”、“網(wǎng)紅”博士生導(dǎo)師孫教授,想聊他的學(xué)生、不久前不明原因自殺的某官員,或者聊我們的家親戚間的事。但他總能把話題扯帶到過去,說“文革”期間的事,說當(dāng)年評職稱的事,甚至是他小時候見過抗戰(zhàn)時期流亡的東北人,還有他父親(我爺爺)的風(fēng)流韻事。

“沒辦法,我對以前的事總是記得一清二楚,而眼前的事情卻十分的模糊,有時是支離破碎的片段,聯(lián)系不起來?!彼o自己下了一個結(jié)論,“這是腦萎縮,老年癡呆癥的前兆?!?/p>

談起身體的健康狀況,他說,家族里只有他全面繼承了父母(我爺爺奶奶)的“豐厚遺產(chǎn)”——高血壓和糖尿病,最近又查出頸動脈粥樣硬化的血塊,而腦萎縮的速度明顯加快了,還有以前的“老朋友”——慢性前列腺炎和鼻炎更是寸步不離地緊緊相隨,每天吃藥像一日三餐一樣不能缺少。

聽著他這樣的幽默和豁達開朗,我想這也許是老年人對待衰老與疾病最可取的樂觀態(tài)度了。他們這一輩人,都很注意養(yǎng)生,一方面是因為簡樸的生活習(xí)慣,另一方面也是現(xiàn)在良好的醫(yī)療條件使然。

不久前,我收到他寄給我的一本論文合集《學(xué)海探驪》,吩咐我將書籍贈送給他的母校“文泉中學(xué)”還有縣圖書館,以及他為數(shù)不多還在世的校友同學(xué)。他說,很久沒有人找他研討過學(xué)術(shù)上的問題了,嬸嬸也不讓他費時費力地去寫文章。只有每周去一兩次圖書館看書,與以前的同事閑聊時,還能了解一些當(dāng)前的學(xué)術(shù)動態(tài)。

他問我,最近是否興起了“民國”熱,年輕人還對“郁達夫”們感興趣嗎?卻又自問自答地說,自己也確實沒有精力研究了。前兩年,“釣魚島”問題爭執(zhí)嚴(yán)重時,有記者來采訪過他關(guān)于古代琉球國的一些事情,但他只對明、清時期琉球國人的漢詩有研究,政治問題概不過問。

每次聊天都會無限制的延續(xù),有時甚至一個小時還多,直到我主動收線掛電話。我會婉轉(zhuǎn)地告訴他,注意休息,家族里你們兄弟姐妹四位是最老的長輩了,要好好保重身體,以后找時間去看望你和嬸嬸。

他說,這樣很好,慢慢地活著活著,不知不覺地就成了“長老”了。

母親去世后,父親再婚了,而且不和我們住在一起。他早已對自己的后事做了安排,決絕地立下遺囑,要將遺體捐獻出去。老人們都對自己的身后事做了安排,他們有的厭倦了,有的活在回憶里,有的還在惦記著子女們。

時間如白駒過隙,過了白露,臨近中秋?;丶胰タ匆豢此麄儼桑瑤蠍廴撕秃⒆?,與老人們吃一餐飯,拉一拉家常。老話說“見一回少一回”,而我們自己也終將老去。


(編輯: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