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電
來源：作者：李成旭時間：2012-06-01熱度：0次
夜色像落入水中的一滴墨擴散開來。劉三爺躺在躺椅上，有氣無力的搖著蒲扇，而熱氣卻在周圍兜圈子，賴著不肯走開，劉三爺反而搖出了一身臭汗。頭頂十五瓦的白熾燈泡同樣有氣無力。燈泡瓦數(shù)本來就小，再加上電壓不夠，這間骯臟狹窄的小屋里就更看不真切了。幾只飛蛾很有興致的繞著燈泡轉(zhuǎn)，撞得燈泡啪啪作響，一屋的燈光就像渾水般動蕩開來。劉三爺懶得去撲打蚊蟲，任由它們咬在腿上，臂上，有的還叮在如樹皮開裂的老臉上，他也似乎渾然不覺。
人老了，才發(fā)生的事往往記不住，轉(zhuǎn)身就忘，以前的事卻清晰得很，年代隔得越遠(yuǎn)，反而更是歷歷在目。真是他媽的怪事喲，劉三爺暗自納悶，一邊又不由自主的回憶起年青時的事來。不過想了一會，他就像進入彌留之際的人一樣，進入到一種無意識狀態(tài)，蒲扇不搖了，頭也耷拉下來。
一陣鬧嚷突然傳來，劉三爺懵懵懂懂的抬起頭，卻覺屋里一團漆黑，什么也看不見。劉三爺怔了半晌，才明白過來：又停電了！就來了精神，“蹭”的一下站起來，動作麻利得像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他迅速收起折疊躺椅，幾步竄到門口，打開房門，將躺椅放在門外，仰面躺下，瞇縫著老眼，又開始搖他那把破破爛爛的蒲扇。
月亮從山崗上升起來了，青光四溢，如水如霜。街道兩面均是山林，中間一條窄窄的通道?，F(xiàn)在這條通道如一條白色的匹練，逶迤著爬上幽深的山崗。
正是伏天，雖有清風(fēng)徐來，還是難擋暑熱。勞作了一天的漢子們本在家里懶洋洋的躺著喝茶，抽煙，看電視，等著婆娘弄上晚餐來。身旁電扇忠實而不知疲倦的搖頭晃腦，送來涼風(fēng)陣陣，這是何等愜意！卻不料冷不丁就停電了，電視上那些嘻哈打笑的男女一下就沒了，婆娘嘰哩咕噥的尋來蠟燭，油燈，讓男人點上。娃兒怕黑，哇哇的就哭開了。于是，喝罵聲就從家家戶戶里傳出來。娃兒的哭叫聲，婆娘們尖利漢子們悶聲悶氣的吼罵，夾雜著盆翻凳倒豬嚎狗叫的聲音，整條街道都驚惶不定。沒有了電，電扇就成了呆頭呆腦的家伙，沒有絲毫用處了。屋里一下就熱得像烘房，人們都被驅(qū)趕出來，到門外透氣。
婆娘抱著娃兒，坐在門口看月亮。大一點的娃兒們可就高興了，滿街亂竄，惹得狗兒們也跟著上躥下跳的撒歡。漢子們則光著上身，穿著寬大的短褲，懶洋洋的趿著拖鞋，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處抽煙。這個地方停電是常事，久了，人們也就習(xí)慣了，雖然還是要罵罵咧咧的，但是很快就會停下來，更沒有人去追究停電的原因。只是天才黑，一個晚上怎么過呢？總不能就去睡瞌睡吧？那和豬有啥兩樣？打牌？黑燈瞎火的，玩起來不爽，還怕老奸巨猾者趁黑亂搞。吹龍門陣？大家天天見，還有啥可吹的？
大家不約而同的想到了一個人，竟然都朝同一個方向走去。轉(zhuǎn)過街角，就見一幢孤立的小屋，旁邊一叢蔥郁的竹林。沒有點燈，黑黢黢的。清幽的月光灑下來，襯托出這間小屋與周圍的環(huán)境是如此的不協(xié)調(diào)。
領(lǐng)頭的莽子喊道：“劉三爺，停電了，還在屋里挺尸呀？快出來，我們給你解悶來了。”這莽子是沒大沒小的家伙，不管對誰都一副腔調(diào)。長輩們些他也敢說敢罵，小輩也可以直呼他的名，就像他對長輩一樣，他呢？卻也不以為意。
怎么沒有回應(yīng)？這莽子又冒冒失失的說：“咹？不出聲，莫非真的死了？”走到窗邊，敲得那破窗子都要抖落下來了。
“你龜兒子嚎喪??？你娘的才要挺尸了?！币粋€顫顫巍巍的聲音突然響起，像是從地里發(fā)出來的一樣，古怪，蒼老。人們留神一看，才發(fā)覺靠門有一個小小的黑影，一把扇子在有一沓沒一沓的搖著。
莽子一下子蹦起來八丈高：“三爺三爺，你要嚇?biāo)牢野?？人嚇人，嚇?biāo)廊藛??！?BR> 劉三爺咕咕的笑了：“就是要嚇?biāo)滥泯攦?。啥子給我解悶來了？我看，你們來是要我給解悶吧？停電了，就想起我了？”說完目光冷冷的掃視一通，沒想到昏花的老眼竟也熠熠發(fā)光，就像夜貓子一樣。人們不由激凌淩打了個寒顫。這鬼老頭，莫非成精了？
肥得滾圓，粗手大腳的王狗兒婆娘彩裙叫道：“哎喲，看三爺說的!我們真的是怕你老人家一個人悶得心慌，才來陪你的嘛！再說，我們平時還是挺照顧你的——過端午的時候我不是給你送粽子來的？”她莽聲莽氣的，聲音又大，就像打雷一樣。
“對對對，我也給你送過臘肉的嘛!”
“我家還不是給你送過豇豆茄子的！”
……
電管站的張駝子說：“三爺，你屋頭的電燈是我給你安的，你不要過后就搞忘了喲?！?BR> 劉三爺哼了一聲說：“駝子，不是我說你，你是管電的，為啥哪陣都在停電？你是不是吃干飯的？”
張駝子苦笑了：“三爺，你是老糊涂了？有沒有電，不是我能管的。我去供電局問過，說是好久沒有下雨了，發(fā)電站水都要干了。再說熱天人些用電都厲害，要限時限量供電。上頭不送電下來，莫非要我和彩裙用屁股磨來磨去的給你發(fā)電？”說完，他還真用屁股蹭了蹭一旁的彩裙肥厚的腚部。
“哄”的一聲，人們?nèi)α?。驚飛了林中的野鳥，帶起一片銀白的月光。
彩裙笑罵道：“你這背時砍腦殼的，謹(jǐn)防我家狗兒回來兩扁擔(dān)砍翻你。”
劉三爺也笑了：“好好好，不關(guān)你駝子的事。那么你們?nèi)颗艿轿疫@兒來干啥？你們不說我也曉得，還不是想聽我擺龍門陣，聽我講古嘛。”說完，他搖晃起一顆干癟的小腦袋，往后一仰，躺在椅子上，神色得意得很。
“是呀，在屋頭悶得很，又熱得睡不著，你老人家就給大家講幾個嘛。哪個不曉得你老人家見多識廣？四書五經(jīng)你是滾瓜爛熟，吃的鹽比我們吃的飯多，過的橋比我們走的路都還要多?！泵ё于s忙不失時機的奉承了幾句。
“咦？看不出莽子你人生得憨，說話還一套一套的。好好，點桿煙來老子吃起!”劉三爺欠身坐起，一條枯枝般的手臂往前一伸。莽子連忙掏出紙煙，遞到三爺手里，一旁的張駝子掀亮打火機，給三爺點上煙。三爺嘴唇抖抖的緊了幾下，一股白白的煙霧就升騰起來。
“今天說啥子好？就說這幾天晚上街上發(fā)生的怪事……哎，你們都蹲下來坐下來嘛，圍得這樣緊，風(fēng)都鉆不進來。”
于是帶了凳子的就坐下來，沒有凳子的，也都蹲下來了。
“你們不曉得，我人老了，一晚上睡不著覺，越到下半夜越清醒。前天晚上，大概三點過，我還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一閉上眼睛就是一些青面獠牙的鬼怪在晃啊晃的，我曉得糟了糟了，閻王爺要來拘我了?？晌疫€沒有活夠呢，還不想這么早就去，就拼命睜開眼睛，那些鬼怪才不見了?！?BR> 起風(fēng)了，從山林那邊吹過來，吹得路旁的竹林嘩嘩響，一些枯黃的竹葉就打著旋兒在頭上亂舞，然后隨著風(fēng)淅淅索索的跑遠(yuǎn)了。大家瞪大了眼睛，往前靠了靠，外面的幾個還不放心的看了看后面。
“我出了一身冷汗，起來喝了口涼茶，不敢再去睡，就坐在椅子上迷糊。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街上有腳步在響，好古怪，停一下走一下，從街角那邊走過來，慢慢的離我的屋越來越近了。我想，莫非閻王爺真的要在今晚差牛頭馬面來拘我去陰曹地府？就站起來，從窗戶縫里朝外面一看，哎喲我的媽，好一個女鬼呀！”
風(fēng)小了，月亮升高了些，把散亂的光從竹叢里灑下來，地上斑斑駁駁。大家不由自主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只見她一身紅衣，頭發(fā)垂在肩膀上。那個時候月亮已經(jīng)落土了，外面迷迷糊糊的，看不清她長啥樣，只是覺得很矮很胖，像誰呢？喏，就像你的身板。”劉三爺指著壯實的彩裙說。彩裙一聲驚叫，臉色煞白：“三爺，你不要駭我喲。你曉得我家狗兒每天晚上都在烘房烘烤煙，我和娃兒一起睡，提心吊膽的，你不要把我駭著了?！?BR> 三爺干干的笑道：“打個比方嘛，你不要怕。不過說真的，我當(dāng)時還真以為是你呢，又一想，不會。這么深更半夜的，你膽子又小，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出門來逛的。她慢慢的走過我的窗口，還轉(zhuǎn)過臉來看了看，崽喲，你們沒有看見，她長得三尖吊角的，好丑喲！”
三爺聲音古里古怪的，大家聽了又哄然大笑，把緊張的氣氛沖淡了些。只有彩裙還在嘀咕：“打比方也不能用我來打嘛?！闭f完，她“蹬蹬蹬”走了，踩得地皮直晃。
“三爺，她進你的屋了？”莽子嬉皮笑臉的問。
“你龜兒倒說得好，只是我一大把年紀(jì)了，她要找也不會找到老子頭上來。你一天火燒火燎的，恐怕是巴心不得吧？當(dāng)心點，哪天魂被勾去了還不曉得是哪股水發(fā)了。
“——她朝我的屋看了幾眼，就飄過去了，腳步比貓還要輕。我那背時的狗兒，蜷在我腳跟，叫都不敢叫。也好，它要是叫了，驚動了她，我的老命恐怕就出脫了。她往我的屋后去了，那里是誰住在哪里？”
大家睜大恐懼的雙眼，一齊向張駝子看過去。張駝子渾身大汗淋淋，雙手亂搖：“不不不，沒有去我那里，我睡得很死，啥都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啊?！?BR> 三爺嘆道：“駝子啊，常言說鬼迷心竅，你要是曉得她來過，她也就不是鬼了。我人老膽子大，就悄悄的開了門，轉(zhuǎn)到屋角去看。我看見她走到你門口就站住不動了！”
大家一聲驚叫，擔(dān)心地看著駝子。駝子臉色死灰，天已下涼了，他還是汩汩的冒著汗，喘著氣。他叫道：“你這鬼老頭，老不死的，你不要想駭我！我哪點對不起你了？你編這個鬼故事來整我！”
三爺嘆道：“駝子喲，我沒有整你呢。我是想給你提個醒，以后睡覺門關(guān)死點，當(dāng)心鬼怪進去。比如，你前天晚上就沒有關(guān)門吧？我看見那女鬼輕輕一推，‘咿呀’一聲就開了，里面啥也看不見，我又不敢走過去，不曉得那女鬼對你搞了些啥子名堂喲?！?BR> 大家哈哈大笑，圍著駝子起哄：
“駝子，沒想到你艷福不淺啊，還和女鬼勾搭上了。”
“駝子，你名堂大喲，婆娘才回娘家，你就和女鬼睡上了?！?BR> “駝子，那女鬼和你老婆哪個丑點？”
“我說駝子怎么背越來越駝，原來是撞鬼了喲?！?BR>……
駝子臉紅筋漲的，說不出話來。
月上中天了，月光更明，把一切都照得明明朗朗。
“三爺三爺，后來怎么樣？”
“怎么樣？一直到五點，天都蒙蒙亮了，那女鬼才出來，仍舊從我屋前經(jīng)過，從原路回去不見了?！?BR> 三爺又對駝子說：“駝子，你真的要當(dāng)心，被女鬼惹上了，腦袋也是要停電的呢?！?BR> 駝子喃喃罵道：“胡說八道！我看你這老不死的才是鬼，惡鬼！”
說完悻悻的轉(zhuǎn)身走了。
人們看著駝子的背影又是一陣大笑。
三爺目露精光，正想開始另一個話題，突然有人叫：“來電了來電了！”可不，真的來電了，整條街一下燈火通明。
“走了走了，我的電視劇一集都要完了?！?BR> “回家了，沖個涼找人打牌去了?！?BR>……
大家噼里啪啦，一下子走得精光，似乎是突然間消失了。
剛才還鬧嚷不休的街上，突然間就沒有了聲息。
劉三爺目瞪口呆的看著當(dāng)空一輪明月，夜風(fēng)吹來，覺得很冷。
剛才我說了些什么？真的有人來過嗎？
他搖著頭，閉上眼，轉(zhuǎn)瞬間又進入到無意識的狀態(tài)中去了。
這條叫住落花屯的小街，沉浸在濃濃月色里，安靜，神秘。
有了這條街，就有了一些傳說下去不知會是什么樣的故事。
(編輯：作家網(wǎ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