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樹林
田景軒
初冬的小陽春,到處都是金黃色的。陽光掠過密林樹梢,那縷金色,就像一幅油畫的秋景,用油彩筆從樹梢上輕輕帶過似的。樹葉兒翻黃了,有的悄悄從樹枝上掉落下來,無聲無息的樣子,微風(fēng)吹過,樹葉兒在地上翻滾,像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在母親腳下撒嬌一樣。莊稼都收回來了,田地里還剩有稻樁,而土坡上要么光禿禿的,要么能看得見一小片青汪汪的白菜或菠菜。
一對年輕男女在樹林中匆匆地趕路。他們沒什么言語,偶爾互相對望一眼,就仿佛說出了好多語言,因為這些語言似乎只能在心里說著,而完全是不能用語言表達(dá)的。蔡榮是一個嬌小的女子,這年才十八歲,而榮生也不過二十一歲。這是多么般配的年齡??!一對年輕人在這金色的“油畫”中,沒有破壞畫面的寧靜,反而使畫面增添了生機。榮生的心咚咚地跳得極快,而蔡榮呢?她的心會不會一樣跳得歡?也許不一定吧,誰曉得呢?因為在榮生,是被她的嫩荷一樣的清甜模樣兒打動了,真像一個游湖的客人,迷戀荷花的清香,裹腳不愿離去。而誰又曉得荷花是什么心情呢?她的臉蛋兒白里透著粉紅,正像一輪嬌陽噴薄出山頂,讓牧童的眼前一亮。
他們一起到了榮生的外公家。榮生車轉(zhuǎn)身再找蔡榮時,她已不見了。她回家了,她的家正好與榮生的外公家毗鄰。他好生失落,正好像那輪朝陽被云層遮沒了似地。
榮生是隨他的母親到外公家做客人。這年夏天他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
晚上,一大家人正圍聚在外公家的火鋪上向火,一面聊著家常話。這時蔡榮又出現(xiàn)了,她推開側(cè)門那扇笨重的門板,一張俏皮的臉就笑著出現(xiàn)了。榮生坐在火鋪靠里的角落里,外公家的煤油燈昏黃的光大約太暗了些,沒有照見他吧,因為他感到蔡榮沒有看他,讓他心里暗暗生著氣。蔡榮一跳進(jìn)屋來,他就又被那張清甜的臉兒和臉上的調(diào)皮的神態(tài)吸引住了,大人們在說些什么沒有聽見心里去,倒是蔡榮正好奇地聽著這一屋子的大人們談長說短。
天黑盡了,蔡榮引他們母子到她家去住,外公家床鋪不夠,而蔡榮家又正好新修了一幢房子。榮生又激動了,蔡榮在前面提著煤油燈,一團黃色的光讓他想起了《小橘燈》的故事,這不正像故事中的小橘燈嗎?而蔡榮那嬌小的身軀又恰似故事中的小女孩子了。
這一夜他睡得十分的安心。鄉(xiāng)村的夜晚是格外的安靜,靜得仿佛一個小蟲子爬過都能聽到聲音似的。
第二天早晨起來時,正看到蔡倚在門框上梳頭。她穿著藍(lán)底白花的襯衣,頭發(fā)瀑布樣的披散開來,把半邊臉都遮住了,而朝陽恰好從對面的樹梢上掠過,金色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竟產(chǎn)生了輝煌的效果,使她像一枚熟透的柿子明晃晃地掛在他的面前。他一時驚疑得說不出頭話來。直到她意識到有人在看她,才扭過身來,紅著臉打招呼,輕輕喚他“榮生哥”。他想找個話題和她套套近乎,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就冒了一句:
“想去貴陽嗎?”
“想……不能去,今年烤煙不好,沒賣得啥子錢?!?/p>
她想得這樣具體,是他沒有想到的,他只不過是想個話題罷了。但現(xiàn)實是,這是鄉(xiāng)村,隔貴陽幾百公里,離開這里,甚或到城里生活,是需要經(jīng)濟能力的。榮生剛參加工作,談不上有啥子經(jīng)濟能力,過的還是“月光族”一樣的生活。他忽然感到要養(yǎng)活另外一個人好難。這樣的思緒擾亂了他的好心情;但蔡榮卻沒察覺,仍是微笑著慢慢地梳著她的頭。
這一天外公家殺豬。中午的時候,沒看到蔡榮,問表妺,說她可能到場壩上買藥去了,她家兄弟拉肚子呢。他便到外公院壩外的那片樹林口等她。不知等了多久,才見她踽踽而來。見了他,她似乎吃了一驚,問他怎么到這里來了?他說,沒得事,到處走走。走回家,家里已經(jīng)在吃殺豬飯了,表哥問他哪去了,吃飯的時候到處不見你。他也沒有解釋,找個位置坐下吃飯。他裝著吃得很投入的樣子,其實心里像做了一回賊一樣怦怦怦地跳個不停呢。
第二天,他和母親又來到外公家背山的幺舅家做客。這就完全離開了蔡榮了,榮生心里像被貓抓一樣不安起來。捱到中午時分,他找了個借口跑出家門,準(zhǔn)備下坡去找蔡榮。其實他并沒有做好見她的準(zhǔn)備,見了面說什么以呢?怎么解釋忽然又跑到她面前了呢?但還是沒能忍住要去看她的心。他跑得太急,跑到林中的光禿禿的路上時,被一條露在土外的樹根拌倒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還撕破了褲管。他萬分的詛喪,坐在地上,半天起不來,末了還是只得垂頭喪氣地回到幺舅家,免不了又去編了個摔倒的理由。好在大家都沒在意。
再不好意思找其他理由外出,只好硬捱著,直到第三天走完了其他親戚,在回程的時候,又經(jīng)過外公家,才再次見到蔡榮,榮生的心情才又開朗起來。唉唉,這一趟外公之行,讓他既興奮,又傷感了。興奮的是事自然因為見到了蔡榮,傷感的原因也正是因為見到了她的緣故??!但他知道,他和蔡榮,正應(yīng)了那句話:近在眼前,遠(yuǎn)在天邊??!
第二年初冬,他探親回家時,偷偷走了一趟外公家,見到了蔡榮。他和姨媽家的二兒子一起去的。這個小他一兩歲的表弟竟也喜歡蔡榮,這讓他暗暗生氣,心想:你有什么資格也喜歡她呢?但卻不能說出來,更沒理由阻止,只是在心里暗暗地藏著這個意思。外公見到兩個外孫到來,感到一陣莫名其妙,但也表現(xiàn)得很歡迎。晚飯后,兩兄弟就到蔡榮家去了。蔡榮家父母見到這兩個年輕人,僅僅是打了個招呼就有意地走開了,把空間留給年輕人們。坐在火鋪上,除了榮生、表弟和蔡榮,還有蔡榮的兩個未成年的小兄弟。大家無話找話地閑聊。蔡榮坐在榮生的右邊,在半暗不明的煤油燈下,她不時地扭過頭,悄悄地調(diào)皮地在榮生耳邊哈氣,軟軟的氣息仿佛她的纖嫩的手指的撫摩。榮生裝著不知道,其實心里說不出的舒心,還有一種甜到心底的幸福感。閑坐到很晚才睡覺。第二天,找不到理由多呆一天,兩兄弟只得各自回家了。
就在探親期間,有一個趕場天,在縣城街上,榮生竟意外地遇見了蔡榮,她和榮生的表妺一道。榮生趕著要請她們吃羊肉粉,兩個姑娘笑呵呵地齊聲道:
“不吃,不吃。”甩著辮子一溜煙地跑了,很快鉆進(jìn)了人群中,那情景活像兩只受驚的小兔子。榮生也只得笑了笑繼續(xù)趕他的場。
又過一年,榮生回家后聽母親說,蔡榮到遵義了。據(jù)說,她有一個親戚早年到遵義工作,是生產(chǎn)輪胎什么的,帶她也到輪胎廠去上班,其實是想讓她當(dāng)他家兒媳婦。聽到這話,榮生怔了半天,在心里暗自感嘆了一陣,腦海中忽然想像起她到城里后的情景來:坐小車,或坐公共汽車,穿漂亮的新衣服,和一個長相丑陋的男青年手挽著手散步……他為什么會想象那是一個長相丑陋的年輕人呢?因為在他看來,住在城市里,不是因為條件差,怎么會千里迢迢跑到鄉(xiāng)下找老婆呢?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猜對了。大約三年后,蔡榮結(jié)婚了,但不是結(jié)在遵義,而是回老家嫁給了當(dāng)?shù)匾粦羝胀ㄈ思摇D赣H對榮生說,蔡榮從遵義回來后,就落丑了,名聲也不好,嫁人都不好嫁,好不容易經(jīng)人介紹了一個對象,就將就著嫁了,唉,真是可惜了一個好姑娘……
聽了母親的介紹,榮生莫名地感到氣憤。他恨自己,為什么恨自己?說不出具體理由,但他就是恨,很想搧自己幾大耳光。同時他又恨其他男人,尤其恨那些好男人們,為什么他們就不能娶到像蔡榮這樣的好女人呢?恨,恨,恨,他甚至連周圍的空氣都恨起來,恨這天空老是陰沉沉的,往日那燦爛的陽春景致到哪里去了呢?那掠過樹梢的金色的霞光又停留在了哪里?他的心里有一種被什么揪了一把的疼痛感。
但這種疼痛感并沒有持續(xù)好久,他就把它忘記了,連帶著把蔡榮,把外公家的那片初冬的樹林也一道忘記了。
正在他已差不多完全地把蔡榮移除他的記憶的倉庫的時候,次年的又一個初冬,蔡榮被再次提起了。這又是一個趕場天,他和從鄉(xiāng)下來趕場的表弟站在街邊他二哥家的商鋪前聊天。表弟仍沒結(jié)婚,卻長得更壯實了,嘴上已冒出了淺淺的胡茬。榮生正百無聊賴地看著眼前這些從鄉(xiāng)下趕來的,背著背兜,懷抱一只公雞,或嘴叼著煙斗,伸長脖子,眼朝前望著,像稠密的泥漿一樣緩緩蠕動的人流,表弟忽然悠悠地說,蔡榮死了,你曉得不?
“呵?你說什么?!”榮生仿佛從噩夢中被驚醒一樣,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表弟看到他的表情,感到他的話起到了某種效果似地涌起了一種滿足感,他甚至嘴角浮著淺淺的半帶著譏諷似的笑。他不緊不慢地說:
“上前個月的事。聽說一清早,兩口為孩子的事吵架,孩子要吃奶還是什么地,老是哭,蔡榮也不管,兩口子就吵架,聽說還打了起來,把孩子扔在床上,都不管了。那天正趕場,男人生著氣,甩了那兩娘母,就趕場來了。才走到半路,村里就來人喊他快回去,蔡榮喝農(nóng)藥自殺了,他這才又趕回去……她就這樣死了。我們還去吃酒來……你二哥也去的?!?/p>
一面聽著表弟述說,一面出現(xiàn)著兩口子吵架的場景,聽著嬰兒奶聲奶氣的哭聲,一面又在眼前出現(xiàn)一座新墳來:墳上蓋的都是新鮮的泥土,四周用石塊壘著,新土從墳頂散落下來,有的掉落在墳周圍,有的落進(jìn)了石隙里。他甚至想到要去墳前看一看,是不是該坐在墳前,向她述說一點什么,述說什么呢?哭嗎?她顯然是聽不見的;即使到了她的墳前,她也是看不見的。但她在他心中的記憶卻分明地鮮活起來,尤其是外公家那片樹林,樹林金黃的顏色,晚霞落在樹梢時的溫暖的色彩,朝陽灑在她的臉上,發(fā)梢上,她的嬌俏的笑容……一一地活了過來。
這也許才是蔡榮真正的墳?zāi)梗耗瞧醵臉淞帧j柟庹舆^密林樹梢,暖暖的,金黃的;時間定格在多年前的一個黃昏,樹葉悄悄地掉落,林中沒有其他人,只有兩顆年輕的心,怦怦地,甜美地跳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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