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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稿酬

來源:作者:謝開軍時間:2014-06-03熱度: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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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0一一年十二月二十日,任筠收到了三十元稿費。他苦笑著把匯款單揣進上衣口袋——若僅為了這點稿費就跑一趟郵局,取號、排隊,直面柜臺里某位漂亮姑娘,似乎有些沒面子——姑娘的表情平淡如水,眼神卻略顯異樣。是的,錢的確有些少,多收到幾筆稿費之后再去取款似乎更合適、更有效率、更不易招人的嘲笑和白眼。
  縣城里的作家,單筆稿費最多的人,當數(shù)劉春和趙杰。趙杰常對人說:“我剛發(fā)表了一部中篇小說,又收到了雜志社寄來的五百元稿費,也許縣城里的寫手,收到單筆稿費就幾百上千元者,只有我和劉春兩人吧?”
  劉春反倒比較低調,早在十年前,他就在雜志上發(fā)表過一部長篇小說,那是他的處女作,也是他唯一在紙質發(fā)表過的小說。然時至今日,人們評價縣城里的作家,仍然把劉春排第一,把趙杰排第二。縣委宣傳部的文藝科長陳紅多次評價說:“我認為,縣里真正的作家只有兩位,那就是趙杰和劉春。因為只有他倆發(fā)表過中、長篇小說。其他人發(fā)表的都只是幾千字的豆腐塊!”
  若魯迅還在世,也生活在鳳城,恐怕連胡須都要氣得翹起來,因為魯迅先生也沒有發(fā)表過長篇小說。不過任筠聽了倒也服氣,任筠雖也在網絡上寫過中篇小說,卻沒有在紙質發(fā)表過,他在紙質發(fā)表的作品,都只是豆腐塊——幾千字篇幅的散文、小說、雜文。
  十年前,劉春發(fā)表長篇小說時,任筠也在施州日報上發(fā)表了處女作——一篇千余字的散文。任筠第一次收到稿費時,曾激動不已,把匯款單揣在身上好多天,久久不肯去郵局兌錢。后來任筠多次在日報發(fā)表作品,多次收到淡藍色的匯款單,卻再也找不回最初的那種竊喜與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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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年前,任筠和未婚妻覃小甜在鳳城縣國土資源執(zhí)法監(jiān)察大隊工作,鄉(xiāng)鎮(zhèn)國土所“人、財、物”三權收歸縣局時,他們被下放到城關鎮(zhèn)。原本覃小甜笑起來很好看,像極了跳水名將伏明霞,但那天她哭得很傷心,眼睛紅、眼眶腫。
  那年中秋,月圓之夜,兩人一起喝酒。酒過數(shù)巡,覃小甜醉眼迷離地說:“筠,我呢,還是有點舍不得你,畢竟那么多年的感情,不然大學畢業(yè)后我是不會回來的……如果留在縣城,也許我會和你結婚的……但現(xiàn)在他們要我去城關鎮(zhèn),我不愿意……我學的專業(yè),比較適合在外地、在沿海發(fā)展……筠,你是怎么想的呢?”
  任筠說:“嗯,我知道你對我的付出、對我的好。不過,我畢業(yè)之后,不也等了你兩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不管是在縣城,還是在城關鎮(zhèn),我都愿意……父母年紀都大了……父母在,不遠游……”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覃小甜瞇著雙眼,背誦了一首宋詞,然后偏著頭問,“筠,你懂這首詞的意思嗎?”
  任筠說:“這是呂居仁的《采桑子•別情》,用月亮的陰晴圓缺喻人生的悲歡離合,用月光的如影隨形喻戀人的相思之情。作者疊用‘南北東西’、‘暫滿還虧’,增強了作品的氣勢及音樂感,加強了抒發(fā)別情的力度?!?br/>  正說著話,猛然間停了電。一輪中秋月高掛在天上,月色如霜,從窗口瀉下,照在覃小甜的身上,讓人感覺到一陣輕微的寒意。一個月后,覃小甜背井離鄉(xiāng),去了南方,后來在沿海與另一個男人結了婚。在人生的道路上,覃小甜舍棄了原本屬于她自己的東西——譬如工作,譬如任筠,譬如故鄉(xiāng)的月夜……
  該失去的總會失去,該得到的也會得到。失去了覃小甜,任筠就迷上了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任筠在小說里虛構出一個個覃小甜,起一種替代品的功用。任筠的創(chuàng)作之路像極了平面座標系,施州內的紙媒是x線,國土系統(tǒng)的報刊雜志是y線,間或也能在x線與y線之間找到幾個點——幾家即不屬于州內,也不屬于國土系統(tǒng)的報刊雜志發(fā)表些作品。州內的日報,稿費從千字十元逐漸漲到了千字三十元,國土報的稿費持續(xù)穩(wěn)定在千字五十元左右。時不時任筠也就收到了十元、三十元、六十元、一百元不等的稿費。
  國土系統(tǒng)的紙媒,像樂隊的主音吉他或電子琴,能奏出華麗的高音、美妙的旋律;州內的紙媒,像樂隊的貝斯或鼓,鋪墊了渾厚的低音、打擊出準確的節(jié)奏;任筠的作品就像一個三流主唱,雖稱不上高雅,但也還聽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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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很平常,百年如一日。任筠與秀英結婚,生下了女兒任曉雨。二00一年秋,鳳城縣委通報批評縣國土局,說該局“三個代表”學習教育活動不扎實,材料編得不好。局黨組痛定思痛,召集中層干部開會。有人說:“可以考慮調城關鎮(zhèn)國土所的任筠來辦公室做文秘,他愛寫幾首歪詩,發(fā)表過幾篇豆腐塊?!庇谑侨误薇徽{回了縣局,主編“三個代表”學習教育活動方面的材料。
  任筠在辦公室呆了兩年,給局長、副局長、辦公室主任寫材料。再苦再累,任筠也不能發(fā)牢騷,說一句:“好累??!”辦公室主任聽見后就說:“發(fā)什么牢騷呢?把你從所里調回來,不就是讓你寫材料嗎?”
  州委考核組檢查鳳城縣“三個代表”學習教育活動成果,抽查了鳳城國土局的材料??己私M的人看了材料之后說:“材料編得不錯,我們很滿意。不過以下幾個問題,請鳳城國土局長回答,其他的人不要插嘴!”
  領導們都是管大局的,局長雖也曾親自做了一萬多字的學習筆記,雖也曾到村里駐點,但畢竟在理論上沒有編材料的人學得好??己私M提的問題太過細致,局長一時答不上來,臉憋得通紅,囁嚅了半天,一雙眼睛盯向任筠救助。
  任筠清了清嗓子,準備替領導解圍,但考核組的人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不讓任筠插嘴。經考核,鳳城國土局的學習教育活動合格,但未能進入全縣優(yōu)秀等次。學習教育活動結束后,局長找任筠談話:“原本調你來辦公室,是讓你寫材料??墒菑纳洗慰己私M檢查的情況看,你似乎做不好文秘工作?,F(xiàn)在準備把你調離辦公室,你想到哪個股室去?”
  “到哪都行?!比误拚f。
  于是任筠被調回鳳城國土資源執(zhí)法監(jiān)察大隊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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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年后,全縣編史修志工作啟動。分管縣長與縣直各單位簽訂責任狀:若不能按期完成資料長篇,影響了縣志的編纂進度,單位的文明稱號、干部的獎勵、領導的晉升等,均一票否決。
  縣國土局黨組又把任筠調回了辦公室做文秘。鳳城縣國土局下發(fā)文件,成立地方志編纂領導下組,領導小組下設修志辦公室,修志辦公室歸局辦公室領導??h國土局黨組任命任筠為國土資源資料長篇主編,駱長興為副主編。局長限他們在一周之內完成工作任務! 
  七天過去,任筠只完成了編纂實施規(guī)劃,含指導思想、編寫規(guī)范、篇目的設定等等。
  局長說:“怎么搞的?你們還沒完成任務?”
  駱長興說:“按照上級文件要求,局修志辦公室應該有單獨的辦公場所、必要的辦公條件、專職的辦公人員、必要的經費保障。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怎么開展工作?”
  “國土資源資料長篇不是一周、兩周就能完成的事情,是一個長期、系統(tǒng)的工程。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任筠在旁邊補了幾句。
  “我最反對事還沒干,就先談條件!”局長說。
  臉紅脖子粗地爭吵一番之后,駱長興便辭去了副主編一職。局黨組讓五十九歲的老龍接任副主編。
  局長問:“你們能不能完成工作任務?”
  遲疑片刻,任筠回答說:“那又不是高科技,有什么完不成的?”
  局長點點頭,說:“史志辦公室的劉春主任剛給我打了電話,說入志字數(shù)與資料長篇字數(shù)之比為一比十五,譬如縣志里介紹國土資源的文字只一萬七千字,我們交給史志辦的資料長篇就得有二十五萬五千字。那不就是一部國土志么?局黨組決定,干脆編撰一部國土志。從外單位請人修志,肯定要付報酬,多不劃算?如果你們能完成修志任務,不就為局里節(jié)約了一筆經費么?”
  “得有一間單獨的辦公室才行?!崩淆堈f。
  “頂層那間雜物室,給你們用。不過暫時還沒通電?!?br/>  “電腦怎么辦?”
  “單位還閑置著一臺筆記本電腦,你們拿去用吧!”
  把雜物間整理干凈,請人安上電線,任筠再試用那臺所謂的筆記本電腦,發(fā)現(xiàn)電腦的光標滿屏亂跑,總喜歡與人捉迷藏。這臺筆記本電腦,原本是省國土廳送給縣局的。送之前,人家先用了好幾年。縣局地籍股長又用了好幾年。地籍股長配了新電腦之后,這臺舊電腦就報廢了。
  面對著一臺古董般的電腦,面對著雜物間昏暗的燈光,老龍安慰任筠說:“任哥,咱能改變的就改變,不能改變的就適應?!蹦蔷瓦m應吧,適應了才靜得下心,靜下心才能完成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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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哥,任哥!”老龍總這樣叫任筠。
  任筠說:“老革命您別這樣叫啊,叫小任多好!”
  老龍說:“要得哥倆好,就得老敬??!”
  老龍叫得多了,任筠也就大著膽子、心安理得地答應著:“唉、唉!” 
  有了一臺國寶級的古董電腦、有了一間臨時辦公室,正準備編寫資料長篇,縣史志辦卻派來了幾位六十多歲的專家。他們說:“且慢,現(xiàn)在還不能編寫,要先收集資料:按篇目編好資料袋,動手摘抄資料卡片,從檔案里復印原始文件……”
  那就翻唄,翻了幾千卷檔案;那就抄唄,抄得手酸眼澀;那就印唄,縣局的一臺老式復印機整天超負荷運轉。兩個月之后,復印的資料,少說也有二、三十斤。
  史志辦的專家說:“嗯,現(xiàn)在可以編寫資料長篇了!”
  資料長篇按章、節(jié)、目排列,老龍編寫地質地貌、礦產資源、礦產資源管理等章;任筠編寫序、凡例、概述、大事記、土地資源、組織機構、土地管理、人物、藝文等章。
  數(shù)月后,資料長篇基本成形,任筠卻憔悴了。任筠在街頭散步,碰見一對熱心的大爺大娘,大爺抓著任筠的手,大娘卻搶先發(fā)了話:“任筠,你怎么這么瘦啊?瘦得難看!是不是有什么病?。俊?br/>  任筠苦笑著搖搖頭,說:“謝謝大娘關心,累的吧?”
  在單位上班,一位四十一歲的女同事,拍了一下任筠的肩膀,說:“兄弟,你才三十多歲,頭發(fā)竟然白了一半!”停了半晌,她又說,“怪了,龍哥,你的頭發(fā)一根都沒有白,看上去比小任還要年輕!”
  老龍說:“我染了的?!?br/>  老龍的確染過頭發(fā)。退休的時候,老龍銀白色的發(fā)根全露了出來,他握著任筠的手說:“任哥,剩下的事情就全交給你了!” 
  “老革命,雖說退休了,剩下的事情,還是我們兩個人一起來完成吧?”
  “在職的時候,修志不給報酬還勉強說得過去;退休后,再不給報酬,我就只好當甩手干部了!某鄉(xiāng)鎮(zhèn)請我去修志,五萬元經費,三個人編撰,一個人有一萬多元的稿酬?!卑纯h里的慣例,請外單位的人修志,單位支付幾萬元錢;請本單位的退休老干部修志,每人每月得補貼八百至一千五百元。任筠、老龍均是在職干部,縣局沒給他們補助一分錢。
  老龍退休半年后,《鳳城縣國土資源志》——施州第一部國土志以州內圖書號的形式出版。相關出版事宜雖由任筠出面聯(lián)系,但只是打前站,最終出書的合同,卻由局辦公室主任代表局長與出版公司簽訂。國土志出版后,縣局象征性地給了任筠五百元稿酬。
  編撰一部國土志,任筠傷了元氣。挺到第二年,任筠病了?;蛟S是累病的,或許是氣病的。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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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秀英牽著任筠的手,在街上散步,迎面碰上了賈老。
  “任作家,最近又發(fā)表作品沒有?”賈老問。
  “謝謝賈老關心,最近身體不太好,基本上沒寫什么?!比误薮稹?br/>  后來,秀英便取笑任筠,說:“結婚快十年了,我怎么不知道你也是作家呢?賈老是不是諷刺你啊?”
  任筠說:“賈老并沒有貶低、譏諷我的意思,這不過是一個老人對后輩的提攜、鼓勵而已?!?br/>  二00六年八月的某一天,在縣賓館門前的斑馬線上,一位六十余歲的老人,騎著一輛二八型載重自行車,對任筠望了又望,猛然停下,問:“你是不是小任?”
  任筠說:“是。”又問:“是最近在晚報上發(fā)表作品的那個小任嗎?”
  任筠說:“是?!庇谑抢先藫纹鹱孕熊嚨闹Ъ?,握住任筠的手說:“我是老賈。好,好??!年輕人就應該多寫點東西?!焙髞恚误薏胖?,賈老以前也曾是縣里有名的寫手,上了年紀才停筆。
  賈老的問候是善意的。譏諷人的話,任筠還是聽得出來的,譬如一位領導曾對著任筠說了一句:“你們文人!”就相當于說你們這一群不中用的人!任筠本想反駁,或者順勢拍一下馬屁:“嗯,您才是文人吶!您主要是工作忙,沒有時間寫,如果您要寫,肯定比我寫得好!”但任筠是個拙于言詞的人,寂寂地沒有出聲。
  老子曰:“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譬如在酒桌上與領導一起喝酒,領導說:“這是小任,是我們單位的筆桿子!”按道理說,一般人都會順水推舟地謙虛一下,說:“哪里,哪里!謝謝領導的夸獎?!钡误蘅偸羌t著臉,不知所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聽了領導的介紹之后,客人中有一位美女接過話茬,說:“嗯,是的。我讀過任筠的作品,很有深度啊,我要向您學習!”任筠的臉愈發(fā)紅了,低著頭,還是不做聲。又譬如,有上級領導來視察,機靈的人會立馬跑去開車門,手扶住車頂,說:“您老人家慢點,小心撞頭!”但像任筠這樣的書呆子,當領導把手伸到自己的胸前時,才會緩緩地伸出自己的手。于是在旁人眼里,這個任筠是太矜持、太不會給人面子了。
  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或許是某種疾病的前兆。汶川地震發(fā)生后的第二天,任筠覺得自己有些不對勁,在街上走路,總掌握不好平衡,似乎覺得地面有些搖晃。又過了幾天,說話的時候感覺舌頭有些大,舌尖總在嘴里打轉,半天也吐不出一句清楚的話。于是他找來唐詩宋詞,有空就朗讀。這總招來妻子秀英及單位同事們的白眼,他們說:“任筠,你在干什么呢?跟念經一樣!”任筠說:“這段時間,說話的時候舌頭總有些不聽使喚,我想鍛煉一下,這不會是得了什么病吧?”
  “病都是人想出來的,你還年輕,能有什么病?可能是太累了,休息幾天就會好的?!蓖聜冋f。
  又過了幾個月,任筠覺得自己的腦袋中間被什么東西給隔住了,夜里總睡不著覺。秀英說:“明天,你到縣醫(yī)院去檢查一下吧?”
  縣醫(yī)院的醫(yī)生聽任筠描述了病情后,說:“我們這里沒有儀器,你直接到上級醫(yī)院去吧,去做個核磁共振。”
  “那得多少錢?”
  “做一次六百元左右吧?”
  任筠對秀英說:“那還是不去了吧?估計也沒什么大病?!?br/>  秀英說:“不行,有病就得治。你要是有什么好歹,我和孩子怎么辦?”于是,秀英帶著任筠去上級醫(yī)院查病,做了一次頭部核磁共振平掃,再做了一次核磁共振增強。
  “腦部有一個病兆,建議住院治療!”醫(yī)生觀察核磁共振增強圖片,緩緩地說。
  入院第一天,主管醫(yī)師給任筠做了腰椎穿刺,把一根碩大的針頭插進脊椎,取出腦脊液化驗,用以鑒別是腦干腦炎還是多發(fā)性腦梗塞。做了腰穿之后,按照醫(yī)生的囑咐,任筠在病床上平躺了六個小時,不能起床活動。任筠住院十六天,每天打三瓶點滴,花去醫(yī)療費一萬四千元。
  旁邊的病房里,住著一位七十歲左右的大媽,有些癡呆,老伴用輪椅推著她四處活動。每到吃飯時,老伴就一勺一勺地喂她,可她總是不愿吞下肚去,于是老伴就發(fā)火了:“你吃不吃?你不吃,老子一耳光打死你!哦……聽話,乖,你不又吞下了一大口!”細細體會,老頭的罵聲里,似乎也含有一種關懷。有時候,老頭會在電話里面訓斥自己的兒子或女兒:“……總說工作忙,工作比你媽還重要???那是你們的媽唦?”老頭的兒子還是沒有來,孫子卻來了,孫子說:“爺爺,我一放學就來看奶奶了!”于是老頭就呵呵地笑。老頭是個直腸子,活潑、外向。
  四十八號床躺著一位姓唐的老者,六十多歲,除患有頸椎病之外,還有抑郁癥,十六歲的孫子在服侍他。每天早上六點,他就催孫子起床:“睡了一夜,還沒睡飽么?哪有這么大的瞌睡?。俊笔聦嵣纤丘I了,催著孫子去給他買早點。
  每天上午,醫(yī)生都會來查房,聽患者訴說病情,與患者討論治療方案,那侃侃而談的勁頭,像演講家在發(fā)表演說,或者像推銷員在介紹自己的產品。主治醫(yī)師對四十八床的唐姓老人說:“您放寬心,通過積極的治療,您的生活質量一定會得到很大地提高……”
  然后他來到任筠病床前,說:“知道嗎?再晚一點,你就可能有生命危險!你的癥狀疑似多發(fā)性腦梗塞,但你才三十五歲,如果確診,就打破了我們醫(yī)院最年輕腦梗塞患者的紀錄。同時也考慮,當成腦干腦炎治療?!?br/>  心煩的時候,任筠會在病房的走廊里四處活動,見墻上貼有壁報,上面有“中風”的五個特征。任筠發(fā)現(xiàn)自己的病情符合其中的三個特征,只是程度稍淺些而已,譬如右下肢無力,說話時舌頭有些不聽使喚,失去平衡等。任筠的理解,所謂的腦梗塞,也就是輕微的中風吧?
  出院前又做了一次核磁共振,主任醫(yī)師確診任筠為腦梗塞患者。秀英問:“患者以前喜歡讀書,今后有影響嗎?”醫(yī)師答:“沒有影響,大腦是越用越靈活的?!毙阌⒂謫枺骸坝心男┬枰⒁獾氖马??”醫(yī)師答:“不喝酒,少抽煙,多運動,多吃蔬菜!”
  二00八年十月二日,任筠出院了。在出院小結上,醫(yī)師建議任筠全休半月,隔半年或三個月到醫(yī)院做一次核磁共振。出院后,秀英不放心,帶任筠上武漢的醫(yī)院檢查,又做了磁共振平掃、磁共振增強。
  一個月以后,任筠去醫(yī)院復查。主治醫(yī)生看了新做的核磁共振圖片,說:“病兆略有淡化,現(xiàn)在可以肯定,腫瘤的可能性幾乎為零?!?br/>  秀英問:“還需要開些什么藥嗎?”
  “打針、吃藥其實都沒有什么用。注意保養(yǎng),五年之內不再復發(fā),否則有偏癱的可能。明年農歷三四月份,再來復查一次。”
  在二00八年,任筠打破了一項紀錄:全州最年輕的腦梗塞患者,三十五歲。當然,這只是醫(yī)院的住院紀錄,據說有比任筠更年輕的腦梗塞患者,人家直接到武漢、北京的大醫(yī)院治療去了。
  每天傍晚,秀英就帶著任筠去散步。剛開始任筠走得慢,跟在秀英身后,耷拉著腦袋,像跟在女主人身后的一條小狗。過了一段時間,任筠的身體有所恢復,他又嫌秀英走得太慢。人是會變的。譬如一個散兵,猛然間當了個小官,多半會翹起自己的尾巴。社會地位會改變一個人,社會環(huán)境會改變一個人,身體狀況的好壞也會改變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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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院之后,已是二00八年歲末??h局領導派任筠去黃石參加湖北省國土系統(tǒng)宣傳工作會議,任筠在鄂東南的公路邊上見到一塊標語牌:雞鳴聞三省。這讓任筠想起鳳城縣的百福鎮(zhèn),也矗立著一塊石碑:一腳踏三省。后者在修辭上除了夸飾之外,應歸類為擬人,從觸覺、動作來感知;前者在修辭上則為擬物、擬人兼?zhèn)洌宦曤u叫,三省交界處的村民都能聽到,從聽覺上來形容。
  國土系統(tǒng)評選宣傳工作先進個人的依據是在報刊雜志上發(fā)表了多少篇與工作有關的消息和通訊,而任筠發(fā)表的多半是散文和小說。任筠雖然參加了全省國土系統(tǒng)宣傳工作會議,但與全省國土系統(tǒng)宣傳工作先進個人的榮譽稱號擦肩而過。丟了西瓜,撿了芝麻。二00九年初,任筠被鳳城縣委、政府評為全縣宣傳工作先進個人,系統(tǒng)外評選宣傳工作先進個人的依據則是發(fā)表了多少篇散文和小說??芍^成也散文、小說,敗也散文、小說。
  在全縣宣傳工作會上,任筠不僅見到了劉春,還見到了趙杰。四年前,趙杰曾給任筠打過電話:“請問是任筠嗎?”
  “是的?!?br/>  “我看了你在日報、晚報上發(fā)表的幾篇散文,有幾點疑問……”
  四年前,趙杰任縣文體局副局長、縣文聯(lián)兼職副主席、州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每當發(fā)現(xiàn)本縣有潛力的青年寫手在報刊雜志上發(fā)表文學作品,他總是習慣性地打電話去問候一聲、與作者切磋一番。只是任筠不善于社交,盡管趙杰主動打電話過來問候,任筠仍然沒有去文體局拜訪他。四年后兩人見面時,趙杰早已調離了縣文體局,任職于縣政協(xié),仍然是州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劉春也從縣史志辦公室調到縣委宣傳部工作,兼任縣作家協(xié)會主席。
  那天傍晚,趙杰邀約任筠在街頭散步,碰見了劉春。任筠正準備與劉春打招呼,劉春卻把頭一扭就走了。
  “你是不是準備與劉春打招呼呢?看見你和我在一起散步,他不高興呢!”趙杰說。
  任筠笑了笑,沒有做聲。四年前,劉春與趙杰還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們現(xiàn)在成了仇人。以至于鳳城縣作協(xié)與州作協(xié)也斷了聯(lián)系。四年來,除了任筠之外,州作協(xié)沒有從縣作協(xié)吸納過一名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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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筠的身體處于恢復期,一寫材料、一坐在電腦前就頭暈,似乎已不能勝任辦公室文秘工作。鳳城縣國土局黨組決定把任筠調離局辦公室,抽調到國土整治辦公室工作,常駐百福鎮(zhèn)。領導說:“百福鎮(zhèn)國土整治項目啟動后,你的工作也很簡單,那就是收發(fā)文件和資料,協(xié)同電視臺的記者拍宣傳片,每月編幾期簡報傳回縣局,再上報州局和省廳。”
  百福鎮(zhèn)距縣城四十余公里,這意味著任筠必須住在百福鎮(zhèn),除了雙休日,不能返城。
  有同事問:“任筠,領導讓你下鄉(xiāng),你愿意去嗎?”
  任筠說:“去!革命軍人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若叫我當所長,管工地,督進度,或許能力有限,無法勝任。若叫我舉相機,編簡報,拍眼中所見,寫心中所想,則當勉強為之?!?br/>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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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福鎮(zhèn)是土家族擺手舞的發(fā)源地。該鎮(zhèn)舍米湖擺手堂始建于清順治八年(一六五一年),人稱 “神州擺手第一堂”。一九五七年春,百福鎮(zhèn)舍米湖村農民、土家族民間藝術大師彭昌松參加湖北省文藝匯演,跳起了擺手舞,之后擺手舞便逐漸風靡土家族聚居區(qū)。在清朝末年,據說湘西、渝東等地的土家族人民也會跳擺手舞,但解放后失傳了,故湘西、渝東等地的土家族藝人和文化工作者常到鳳城縣百福鎮(zhèn)來學習擺手舞。
  二00九年五月,為迎接首屆“鳳城•中國土家擺手舞文化旅游節(jié)”,百福鎮(zhèn)上的多支擺手舞代表隊加緊操練。“哐,哐,哐咚咚,哐咚乙咚哐咚咚……”每到傍晚,街頭就響起震耳欲聾的鑼鼓聲。
  一支擺手舞代表隊由一名領隊、一名鼓手、八名旗手、八名掌燈手、二十名男隊員、二十名女隊員組成。清•彭施鐸《竹枝詞》云:“紅燈萬盞人千疊,一片纏綿擺手歌。”擺手舞古樸粗曠、剛勁有力、豪放優(yōu)美,有“單擺”、“雙擺”、“磨鷹展翅”、“拉弓射箭”、“撒種”、“挖土”、“紡綿花”、“挽麻坨”、“種包谷”、“比腳”、“擦背”、“挑水”等十多種動作。其特點為“順拐、屈膝、顫動、下沉”,以身體的扭動帶動手的甩動,健身效果極佳。
  因人手不夠,任筠也有幸成為縣局擺手舞代表隊的一員。五月,縣局代表隊參加了文化旅游節(jié)開幕式、萬人大游行、擺手舞比賽、篝火晚會等活動。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直播開幕式場面達六分鐘,《人民日報》、新華社、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香港《大公報》、《文匯報》等媒體均報道了旅游節(jié)盛況??h委縣政府就土家族擺手舞、服飾、音樂、山民歌、建筑等方面向省內外專家征稿,收錄了三十多篇論文,結集出版《土家文化論壇論文集》?!度嗣袢請蟆?、《湖北日報》報道,稱該文集為土家族的百科全書。主篇劉春請任筠參與了該書的校對工作,文集出版前,任筠校對了其中的十余篇論文。
  任筠在十余篇論文中找出了不少的錯誤,修正了不少的錯字。其中一位姓劉的專家,關于擺手舞節(jié)奏(即鼓譜)的論述,明顯有誤,任筠看出來了,也校對了,改成了正確的節(jié)奏。劉春卻說:“這位姓劉的專家,名氣實在是太大了。就別改了!”任筠就眼睜睜看著這一處謬誤寫進了書里,心里實在是不太好受。后來就有本縣的幾位老學者到宣傳部去扯皮,說文集中有那么多的錯誤,你們這個主編是怎樣選的?為什么本縣學者的論文,只收錄了兩篇?就算是再大的專家、再大的學者、再大的教授,關于土家族文化,他們又知道多少,了解多少?還不是抄了我們當初的那些文字?鳳城縣是全國第一個土家族自治縣,當初成立土家族的歷史我們一清二楚,擺手舞是我們挖掘整理出來的,西蘭卡普(即土家被面)也是我們挖掘整理出來的。為什么要選一個不懂縣情、不懂歷史的人來做主編?宣傳部的領導只好叫來了劉春,讓他在幾位老學者面前低頭悔過:“老革命,對不起,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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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旅游節(jié)對鳳城縣人民來說,的確是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任筠的女兒任曉雨也來到街頭觀看萬人擺手舞大游行。任曉雨九歲了,偏瘦,體重僅四十余斤,讀小學四年級,她已經是個美麗、端莊的小姑娘了。
  十月,任曉雨感冒了,兩周未見好轉,然后小腿處便起了細小的紅點。秀英帶著女兒去縣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可能是過敏性紫癜。不知是什么原因,近幾年來州內的鳳城、鶴峰兩縣,小孩子極易患這種病?!彼^過敏性紫癜,就是因食物、藥品、花粉等過敏原導致的毛細血管炎??h里沒有檢查過敏原的儀器,秀英帶著女兒去州城住院觀察了七天。經檢測,任曉雨對小麥、牛奶、豆奶、塵螨等過敏。
  出院時,醫(yī)生囑咐,過敏性紫癜會反復發(fā)作,發(fā)病后小孩子需靜養(yǎng),不能跑、不能跳,上學、放學的路上也得由家長背著。休息了幾天,女兒繼續(xù)上學。第一天由秀英接送,她太柔弱了,說實在是背不動。于是就改由任筠接送。背著女兒走在街上,總有人說:“小孩子真是寶貝喲,這么大了,大人還背著!”任筠唯有苦笑,總不能一一地向人家解釋。
女兒住院的時候,任筠自己也復查了身體。腦干處的病兆,直徑由一厘米減小至零點七五厘米。去年住院的時候,醫(yī)生說病兆可能是腫瘤、可能是血管畸形、可能是腦干腦炎、可能是腦梗塞,而后者的可能性最大。就這次復查的情況看,醫(yī)生又說或許腦干腦炎的可能性最大。
  女兒需靜養(yǎng),任筠要康復卻需多運動。秀英給任筠買了一輛山地自行車,車上還配裝了手電筒。工作忙的時候,白天沒有時間,任筠就晚上騎車。晚上,一個人騎著自行車沿著鄉(xiāng)村公路爬山,似乎順著山頂?shù)臉渖遗郎先ゾ湍芤话炎プ√焐夏切┟髁恋男切?。到了雙休日,若不加班,任筠就在白天騎車。冬日的下午,強勁的西北風吹過樹梢,殘留在枝頭的樹葉隨風飄落,罩住對面相向而來的行人。樹葉裹住行人,人仍然前行。
  二00九年,除了參加全縣宣傳工作會議和文化旅游節(jié),除了給女兒任曉雨治病,除了騎山地車、散步之外,任筠就一路奔波于兩個鄉(xiāng)鎮(zhèn):前六個月他多半住在百福鎮(zhèn),直到項目完工;后六個月他又常駐大河鎮(zhèn)茶園坡村國土整治項目區(qū)。百福鎮(zhèn)為低山丘陵區(qū),該鎮(zhèn)金龍灘是全縣最低點,海拔三三九點九米。與此相對應,全縣的最高峰在大河鎮(zhèn)天山坪茶園坡村大尖山,海拔一六二一點三米。因公路陡峭,越野車爬上茶園坡村,似乎也要喘幾口粗氣。
  村民們或燃放鞭炮迎接施工隊,或唱著三棒鼓(即酉水花鼓)表達他們的喜悅。當任筠走過山林,走進村落,在田間地頭與村民交談;眼見著三伏天的炎炎烈日,三九隆冬的冰雪天氣,均沒有阻止土地整治工作的火熱勢頭時,任筠沒有理由再堅持只做純文學夢。他試著寫了些消息和通訊,散見于報刊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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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筠,要多寫消息、通訊和調研文章,年底局里會給予一定的獎勵。”每年年初,局領導都這樣說。
  “任筠,把你發(fā)表作品的樣報樣刊統(tǒng)統(tǒng)拿到辦公室來?!泵磕昴甑?,州局或縣委縣政府考核外宣、信息工作的時候,局領導都這樣給任筠打電話。
  等考核結束,檢查組離開,任筠取回樣報樣刊時,沒人提獎勵或稿酬的事,任筠自己也沒好意思問。
  
 ?。s10298字。文中第二章第1小節(jié),曾單獨成篇為《任筠的2008年》,署網名“古樹盤根”,首發(fā)于2009年4月18日《恩施日報》第7版。)
(編輯:作家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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