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澀的愛
二
“他是你們鄉(xiāng)政府樹立起來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可是在我馬老漢的家里,我把他當(dāng)成個沒有用的廢物,連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讓她跑了……?!瘪R老漢在鄉(xiāng)黨委書記李仁田的辦公室里氣憤的把兒子馬緣罵得一塌糊涂。
鄉(xiāng)黨委書記李仁田心里尋思著,這馬老漢的脾氣變了。往常在路上碰見鄉(xiāng)上的干部時,馬老漢總是點頭哈腰的像個哈巴狗似的先問“辛苦了,吃過飯了嗎?”當(dāng)干部走過去很遠(yuǎn)了,嘴里還不停的念叨著“慢走,閑了來家里坐坐?!瘪R老漢的變化與兒子馬緣開辦磚瓦廠有很大的關(guān)系。“看來,這有錢能使鬼推磨”一點都不假呀!鄉(xiāng)黨委書記李仁田心里嘆息到。
他也知道,眼前的這位馬老漢,對自己有一段不便于發(fā)泄出來的陳年舊火。
那是一九七五年,李仁田剛剛當(dāng)上村委會主任時,馬老漢在家中養(yǎng)了十五六只雞,時任村委會主任的他為了能夠讓自己早日成為公家的人,吃上皇糧,隔三差五的邀請縣上和鄉(xiāng)政府的領(lǐng)導(dǎo)來家里喝酒。每次招待縣、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們喝酒吃飯自然少不了去馬老漢家“借”只雞。就這樣,不到一年時間,馬老漢家的雞被村委會主任李仁田作為“資本主義尾巴的殘余分子”給割掉了,如今時過境遷。這老漢記性還不錯,仍然對我是耿耿于懷,一直懷恨在心啊。
像所有的鄉(xiāng)村干部一樣,如今已是五十七歲的李仁田以前在當(dāng)村委會主任期間曾經(jīng)干過不少愚蠢之極的事情。一九八二年農(nóng)村土地包產(chǎn)到戶以后,上面和他關(guān)系好的領(lǐng)導(dǎo)該換的換了,該提的提了,該退的退了,而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已過知天命的年紀(jì),又是云田鄉(xiāng)的北站村人,也活該倒霉,再要繼續(xù)往上爬呢,提拔過了年齡已經(jīng)輪不上自己了,因此,也就繼續(xù)在云田鄉(xiāng)當(dāng)他已經(jīng)干了十多年的書記。但他的腦子很好用,心數(shù)也不算太壞,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在國家充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政策的指引下,他一個人把自己關(guān)在房子里憋了兩天兩夜,最后下決心改弦更張。于是,他以云田鄉(xiāng)黨委書記的身份積極鼓勵全鄉(xiāng)村民們大面積種植洋芋、包谷、大豆、胡麻、高粱等經(jīng)濟作物和黨參、柴胡、黃芪等中藥材。馬老漢一家也在黨的富民政策的指引下,在自家的承包地里試著種上了黨參、大豆、黃芪、胡麻等作物。李仁田的這一招還真是靈驗,由此改變了十里八村很多人窮困潦倒的窘境。在換屆選舉會即將到來的前兩個月里,為了能夠繼續(xù)擔(dān)任鄉(xiāng)黨委書記一職,他還大膽啟用了一些有能力、懂技術(shù)的人們搞一些農(nóng)產(chǎn)品加工和開辦各類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在他的帶領(lǐng)下,全鄉(xiāng)的村民們基本解決了溫飽,日子也開始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李仁田還在會上表現(xiàn)的無比堅定,為了在鄉(xiāng)黨委會上取得全票通過,他很認(rèn)真的在干部中間耍了一點不為人知的權(quán)術(shù),最后動用黨委書記的鐵腕和權(quán)勢強行通過,這是他在全鄉(xiāng)村民心中的形象也有了前所未有的改變。
“有話慢慢說,急火傷身呢”鄉(xiāng)黨委書記李仁田也不計較馬老漢的發(fā)泄,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提起放在墻角里的暖水瓶,拔掉瓶蓋,往馬老漢和馬亮的杯子里添滿了水,復(fù)又把暖水瓶放回到墻角里,再一次從四個口袋的中山裝里掏出了大前門牌香煙,朝馬老漢和馬亮每人又遞了一支后,再抽出一支自個兒叼在嘴上,轉(zhuǎn)身在脫了漆皮的,又黑又臟的辦公桌上拿起火柴撲哧一聲點燃,猛吸了一口,然后從嘴里吐出了濃濃的一口煙之后,又坐回到辦公桌后邊的椅子上,蹺起了二郎腿,對馬老漢說:“我今天叫你們來,是為了你家馬緣開辦磚瓦廠的事情,馬緣和馬亮弟兄倆個想把磚瓦廠再往大擴建一下,關(guān)于有些細(xì)節(jié)性的問題,我想跟你們父子幾個商量商量,讓馬緣和馬亮兄弟倆個再詳細(xì)地說一說擴建過程中存在的困難,說的越詳細(xì)越好,我準(zhǔn)備把馬緣和馬亮作為全鄉(xiāng)帶頭致富的先進個人向縣上組織部門推薦呢,準(zhǔn)備讓你們哥倆加入到中國共產(chǎn)黨組織的隊伍里來呢,同時要把唐家寺磚瓦廠作為咱云田鄉(xiāng)的優(yōu)秀企業(yè)進行表彰呢……?!?br/> 馬亮有些疑惑的說“首先我哥是是個犟脾氣,更不是公家的人,李書記你的話我看他未必能聽進去?!?。
李仁田見他們講的即嚴(yán)肅又認(rèn)真,急了?!翱?,說了半天,到底咋樣才能讓你哥馬緣加入到黨組織、進入到革命隊伍里來呢?難道你們還有別的事情,是啥事呢?”
馬亮說道:“前年為了我家翻修房子的事情,我爸說要在承包地里單獨修一院房子,可我哥就是不同意,就為這,我哥和我爸吵了起來?!?br/> 馬老漢說:“我為啥要單獨修一院房子呢,還不是為了你們兄弟倆個,想著你占老院子,給你哥哥在自家承包地里再修上一院房子,也好早日找個婆娘,可是現(xiàn)在看來我是想錯了,你看看你哥的那熊樣,再看看咱家翻修過的老院子,那么大的院子修建的跟城里的官員們住的一樣闊氣,可是除了我和你媽住著以外,你和你哥成天連個人影子都見不到,又有幾個人住,又有哪家的姑娘會嫁到咱馬家來呢?,就連你嫂子也不知道啥原因跑了不是?如今,你一個二十五六的毛頭大小伙子,連個媳婦也找不上,你說我和你媽能不急嗎?再看看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有幾年活頭呢?我還想在有生之年等著抱孫子呢……。”說完瞪了馬亮一眼;“你咋就不趕緊找個婆娘,給我和你媽生個小孫子呢?我和你媽都老了,說不定哪天兩腿一蹬就走了,到時候我和你媽只要一口破棺材裝進去落土就行了,可至今卻還可憐兮兮地連個小孫子都沒有抱上,哎,我們老馬家這是咋的了?……。”
修房子是隴西人的榮耀、地位和象征。鄉(xiāng)黨委書記李仁田對馬老漢說:土地是屬于國家和村集體所有的,我們現(xiàn)在修房子還需要到縣上的土地管理局批準(zhǔn)了才行呢。
“爸,其實我哥也不希望咱們?nèi)匀蛔≡卩l(xiāng)下的院子里,原因是他不想一輩子都住在山里頭,想在城里頭買樓房呢。”馬亮說道?!傲硗?,我哥他還想在縣城里再開一個大點的電器修理鋪呢?!?br/> “我可不去住城里像鳥籠子似的房子,成天把人關(guān)在里面,連個太陽也見不上?!?br/> 馬老漢對次子馬亮的一頓臭罵,卻讓鄉(xiāng)黨委書記李仁田如同服用了一劑清醒劑一般,心里頭連連抱怨自己:“我這是怎么搞的,連馬緣想往縣城里跑都沒看出來,他現(xiàn)在在城里已經(jīng)有個電器修理鋪,這要是再讓他把這個給本鄉(xiāng)老百姓帶來說不完好處的搖錢樹和自己投放進去那么多心血的磚瓦廠繼續(xù)辦下去,并將其擴建的事盡快定下來的話,不就等于掉進了保險箱了嗎?”李仁田想到這里,心中頓時計上心來。稍加思考后,他有了主意。
“馬亮,你也愿意在城里住嗎?”
馬亮看了一眼老父親,答道:“我愿意跟我爸我媽在一起生活?!?br/> “好,我也贊成你們家在自家承包地里再修一院房子,現(xiàn)在只有你哥一個人反對,也就是說同意修房子的占四分之三,可以通過,我支持你家修房子。馬亮,你馬上寫個修房子的申請,我以云田鄉(xiāng)黨委、鄉(xiāng)政府的名義,給你家在承包地里劃一塊地皮。我呢,專門為你家修房子的事情到縣上的土地管理局跑一趟。另外,這事最好先不要對你哥說……?!闭f著,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拿出了印有隴西縣云田鄉(xiāng)人民政府字樣的稿紙和自來水筆遞到馬亮的手中。
在修房子的這件事情上,馬老漢與鄉(xiāng)黨委書記李仁田的觀點竟然出奇的一致。當(dāng)然,各自的目的也完全不相同。幾個人正在說著話,忽然聽到有摩托車的聲音從鄉(xiāng)政府的大門外傳來。不一會兒,只見馬緣騎著摩托車從鄉(xiāng)政府的大門口進來,直到鄉(xiāng)黨委書記李仁田的辦公室門口才停了下來。
馬老漢見大兒子來了,便將身子轉(zhuǎn)過去,背對著馬緣。馬亮見哥哥來了,便低下頭只顧一個勁的吸煙。鄉(xiāng)黨委書記李仁田見狀趕忙起身打圓場:馬緣你小子可來了,我正好有事情要找你呢,怎么樣,最近忙啥呢?……哎,馬緣?這個小娃娃是誰,怎么從來沒見過?”鄉(xiāng)黨委書記李仁田發(fā)現(xiàn)了站在摩托車旁的小男孩。
馬緣叫道:小明,過來;抬手朝院子里站在摩托車旁的小男孩招了招手。小男孩走過來后,馬緣拍了拍小明瘦小的肩膀,說“這是我兒子小明……,孩子,這是鄉(xiāng)上的李伯伯,這位是你的爺爺,這是你的叔父。過來,向大家問個好。
馬老漢見了小孫子,趕忙轉(zhuǎn)過身來上前一把摟住小明,忍不住流下了兩行渾濁的老淚。馬亮見了小明,又驚又喜,急忙問:“哥,你是怎么找到小明的?怎么就你和娃娃來了,嫂子呢?嫂子她怎么沒來?”
馬緣冰冷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只是看了一眼馬亮,沉默不語。
馬亮蹲下身子問小明;“你們怎么來的,你媽媽呢?”
“馬河家里的叔叔死了,剩下我和媽媽,媽媽就帶我出來說要到縣城的電器修理鋪去找爸爸,我們走到北站村的時候,碰見了爸爸和一位阿姨還有一位爺爺。媽媽就讓我跟著爸爸一起過?!毙∶鲊肃橹^續(xù)說:“媽媽在北站把我交給爸爸后,就一個人走了……?!?br/> 孩子的聲音雖然很小,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清楚了,他們的臉上都流露出了難以鳴狀的同情心。
“我去找嫂子。我一定要把嫂子給找回來?!?br/> “老二,你——,”馬老漢瞪著布滿血絲的雙眼說:“這種女人,還有臉回來?”
馬亮沒有理會父親的發(fā)泄,從鄉(xiāng)政府院子中央的老柳樹下推出摩托車。
“我看她要是敢跨進我馬家的大門,我就叫她知道我的厲害?!瘪R老漢摟著孫子,義憤填庸的說。
“爺爺,你說要讓誰知道你很厲害……為什么不讓我媽媽回來?”小明委屈地問道。
“我一定要把嫂子找回來?!瘪R亮說完后,啟動摩托車,‘呼’的一聲,一溜煙躥出了鄉(xiāng)政府的大門。李仁田、馬老漢都為馬亮的行動感到愕然。
趙燕,這個女人曾經(jīng)給馬老漢家?guī)磉^無限生機和希望。她有一副沉默寡言的好性格,如果不是在六年前帶著未滿月的兒子小明離家出走,說不定她會被北站村的長輩們稱作是全村最有孝心的兒媳婦,后輩妯娌中的楷模。
馬老漢和老太婆曾多次在村子里的眾人面前夸贊她:“我們馬家祖上積德,家中有福氣,給馬緣這孩子找了個好婆娘?!瘪R老漢和老太婆自從一九九八年十月的一天,從山上的地里往家中拉洋芋在下山時,拉洋芋的架子車因裝的太重翻倒在崎嶇的山路上,老太婆躲閃不及被裝滿洋芋的架子車壓傷了腰之后,日子過的很是艱辛。自從趙燕進了馬家的門后,就把婆婆家所有的家務(wù)活大包大攬了下來。有一回馬亮得了急性闌尾炎,疼的頭上直冒汗,趙燕聽見痛苦的叫聲,急忙放下手中正在洗著的臟衣服,背起在地上打滾的馬亮,深一腳、淺一腳在崎嶇的山路上直奔鄉(xiāng)衛(wèi)生院。為了給馬亮輸血,她又伸出了自己粉嫩粉嫩的手臂……事后,馬老漢和老太婆被感動得老淚漣漣,兩只布滿老繭的雙手直把淚珠子抹。
到了一九九O年的夏天,因隴西縣北部山區(qū)連續(xù)三年的干旱,致使有些村子里的莊稼顆粒無收,這一年夏天的饑餓中,在村子里口碑不錯的趙燕,竟然帶著未滿周歲的兒子小明,離家出走了,從此音信全無!消息傳出來后,整個古老的北站村震驚了。
然而,北站村的眾村民們卻偏偏忽視了一個極其重要的現(xiàn)實:連續(xù)三年的干旱致使部分村民們的生活陷入了絕境,使得全村老少們連續(xù)五個月以來都靠吃包谷面過日子,在以后的日子里若老天爺再不下雨,后半年困怕連包谷面都快要吃不上了,馬老漢家也不例外,全家六口人,眼看著連養(yǎng)活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都無法再繼續(xù)養(yǎng)活下去了。本村的鄉(xiāng)親們見面打招呼,也只是問:“你吃飯了嗎?”可見挨餓已成為北站村眾鄉(xiāng)親們的頭等大事了。
在縣城開電器修理鋪的馬緣聽說自己的媳婦趙燕抱著兒子離家出走的消息后,慌忙丟下手里的活兒,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趕到家中,當(dāng)從父親愁眉苦臉和弟弟馬亮的痛哭聲中證實了媳婦趙燕帶著未滿月的兒子小明離家出走的事情后,他頓時氣的一頭栽倒在地上,昏死了過去。
趙燕呀,你就是不愿意和我過日子,也應(yīng)該跟我說一聲呀,現(xiàn)在這可到好,你帶著孩子離我而去,這算怎么一回事嗎?這時,他才想起,早在六年前他和趙燕去云田鄉(xiāng)上的民政站領(lǐng)取結(jié)婚證時,因為沒有帶喜糖和喜煙,更沒有巴結(jié)民政干部張小龍,所以張小龍便以暫時沒有結(jié)婚證為由拒絕給他們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就在他們準(zhǔn)備離開張小龍的辦公室時,張小龍有意無意地提醒過他們:趙燕和他如果不領(lǐng)結(jié)婚證私自結(jié)婚,在法律上是不予承認(rèn)的,不受法律保護。將來要是在生活上有啥磕磕絆絆吵架或者過不下去了,要離婚時,趙燕的去留,應(yīng)該由她本人說了算,別人是無權(quán)干涉的。
想到這兒,馬緣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天哪!這兒子都生出來了,還沒有結(jié)婚證,法律上還不算合法夫妻。馬緣越想越氣人,氣的直把牙齒咬的咯嘣咯嘣響。當(dāng)除,為了一張結(jié)婚證,馬緣不知道在鄉(xiāng)政府民政干部張小龍的辦公室里跑了多少趟,可就是辦不下來,原因是他沒有拍張小龍的馬屁。張小龍曾暗示過幾次,可馬緣就是不買賬。馬老漢抱孫子心切,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在自家院中還活著的,枝葉很是稀疏,且早已遮不住陽光了的老杏樹下擺了四桌酒席,就算是給馬緣和趙燕把喜事給辦了。山里人都有這種自以為是的傳統(tǒng),把一張結(jié)婚證并不那么看重。所以也就沒請鄉(xiāng)政府的民政干部張小龍。
再說了,趙燕在離家出走前的一天晚上,小兩口上炕睡覺時,趙燕曾經(jīng)給他提到過自己想到馬河鄉(xiāng)的柴家河村去看望一位親戚,順便看能不能從馬河柴家河的親戚家借些洋芋、面粉啥的?
第二天,馬緣踏著崎嶇的山路,開始了尋妻找子之路。
出門的第九天,身上已是分文全無,舉目無親,又渴又餓,疲憊不堪。
從村子里出來的時候,馬緣曾想到趙燕的一位遠(yuǎn)房親戚住在縣城的北關(guān)里,但卻聽村民們說,趙燕是沿著通安驛方向的路上走的。他依稀記得,趙燕有一個表姐嫁到離北站村較遠(yuǎn)得馬河鄉(xiāng)了。當(dāng)他找到馬河鄉(xiāng)一打聽,說是在柴家河村呢,其實要走好幾十里的山路呢,他頓時覺得渾身像散了架似的,對那遙遠(yuǎn)無比的幾十里山路,有些失望了。身邊傳來了深沉的山風(fēng)聲,直吹得山梁上的白楊樹葉兒發(fā)出沙沙的響聲,不遠(yuǎn)處的楊樹枝上有七八只麻雀,在樹梢之間嬉戲。遠(yuǎn)處模模糊糊,依稀可見一個衣服襤僂的小姑娘,在楊樹林中撿拾枯枝干柴,對面的山那么高,樹葉兒那么綠,綠幽幽的散發(fā)著冷光。他吃力地站著,眼前的一切恍恍惚惚,變成了謎語般的世界。面對這樣一種境界,他漸漸感到有些力不存心,體力不支,額頭上滲出了汗珠。便一屁股坐到地上,讓呼呼作響的山風(fēng)吹著。這時候,他才明白自己從第七天開始已經(jīng)三天沒吃東西了。
馬緣終于找到了馬河鄉(xiāng)趙燕的表姐家,趙燕的表姐、表姐夫見他找上門來了,臉上立刻布滿了陰飴。
表姐說:“我那表妹可是實心眼兒的跟著你,當(dāng)初你們倆結(jié)婚我就不情愿,現(xiàn)在倒好,你跑這兒要人來了。你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齷齪模樣,唉——我妹子的命可真苦哇……?!?br/> “我是來問問趙燕她有沒有來……”馬緣領(lǐng)教了表姐的刀子嘴,小心翼翼地問。
“看我?哼!她還有臉來見我。唉,姓馬的,你是不是說她在我家里?”她一只手插在腰間,一只手直搗馬緣的眼窩子,一副潑婦的模樣。訓(xùn)完馬緣,從門后面抽出掃把,刷刷刷地把大門口的塵土掃的四處飛揚。
馬緣只好無精打采地離去。
馬緣剛走出幾步,那女人便將厚厚的木門呼一聲關(guān)上。那男的對老婆說:“這馬緣也怪可憐的,我看是不是把趙燕……?!?br/> “你是財神爺、活菩薩?這錢是我的,看你敢動?”
“那我給馬緣一些包谷面饃饃總成吧?”男人說道。
女人擋住路,橫眉豎眼道:“給他吃,我還不如拿去喂豬呢,豬吃了還長膘呢?!?br/> “那是你表妹的賣身錢,你把你表妹從北站村騙到這里,然后再賣給了跛子王三,現(xiàn)在你不按她的意思,把錢交給馬緣,連包谷都不讓送,也太過份了。如果人家馬家的人知道了是你把你表妹給騙到這里來又賣給跛子王三的事情,人家到鄉(xiāng)上或者縣公安局一揭發(fā)你,說你拐賣婦女兒童,我看你怎么辦?”說罷,他推開老婆,開門出去,卻不見了馬緣的蹤影。
黃昏樹梢上掛著最后一縷陽光時分,天空仍是白晃晃的,在深山里潛伏了一天的朦朧濕霧,被颼颼的山風(fēng)迫不及待地推了出來,立即像洪水一樣彌漫、占領(lǐng)了整個空間。哞哞叫著的老牛跟在主人的屁股后面,唱著雄性的底音曲;狗兒神氣活現(xiàn)的奔前竄后,搖頭晃尾;田間、草叢、水溝邊的各種小昆蟲,起先是一只,接著是無數(shù)只,和著牛兒低沉的哞哞聲,鳴奏起來。黑魁魁的矮房瓦縫里,涌出淡褐色的炊煙,繚繚繞繞,匯入到朦朧的夜霧里……。
馬緣走走停停,不知走了多久,當(dāng)盛夏的第一縷陽光從東方的地平線上冉冉升起時,馬緣東倒西歪地來到了一條通往一大片包谷地的道路旁,在雜草叢生的道路旁邊,像個死人一樣倒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他聽見有人說話:“聽說新娘子長的挺好看,還帶著個娃娃呢?!?br/> “說是她原來的那個男人餓死了,我還聽說,北站村有好幾個月沒吃的了,還是她表姐和表姐夫作主著把她嫁給跛腳王三的呢,她自己也愿意。唉,你聽說了嗎?她表姐到跛子王三跟前光彩禮錢就要了這個數(shù),說著伸出了三根手指頭……”
“抱著個月娃子來好著呢,聽說還是個兒子呢?!?br/> “你看隔壁的李老五,前年娶了個媳婦,來的時候屁股后頭跟著兩個娃娃,肚子里頭還懷著個娃娃呢,幾年一過,娃娃們都長大了,勞力又多了,劃來的很呢?!?br/> 像給馬緣頭上當(dāng)頭一棒。馬緣頭上頓時嗡嗡作響,他想張嘴問問,那幾個人卻背起背簍走了。
馬緣幾乎癱靠在包谷地埂上,不知又過了多少時間,迷迷糊糊中,覺的有人用手摸他的臉……
當(dāng)馬緣再次醒來時,已是第十四天的早上了,太陽光在樹梢上發(fā)出刺眼的強光,麻雀群唧唧喳喳的在樹枝上跳來竄去。馬緣深深的吸了一口山中沁人心脾的新鮮空氣,覺的身上舒暢了許多。身邊的地埂上放著兩個包谷面饅頭。
他掙扎著爬起來,見路上有一個放羊娃,便叫過來問;“娃娃,我問你個事情……?!狈叛蛲薷嬖V他:“饃饃是剛才到地里勞動去的楊老六媳婦放的。楊老六媳婦和幾個老婆娘路過時,看見你躺在這里又臟又臭,便將自己的兩個包谷面饃饃給你留下了。
馬緣還從放羊娃口中打聽到:“村里的跛子王三前不久剛花了三千元錢買了一個新媳婦,還帶著一個小娃娃……?!?br/> 馬緣愣住了,望著身邊的兩個包谷面饃饃,心里一陣酸楚,隨手拾起一根樹枝作拐杖,順著放羊娃指的方向往村子里面走去。
他找到了這戶單家獨院,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兩扇厚厚的木門用黑油漆涂的黑黑的,斑駁之處,隱隱露出來的是朱紅,朱紅底下,是另一層的朱紅,那一層朱紅底下,就不知到還有沒有別的顏色了。每一層顏色,大約都是一個年代。每一個年代都有一個故事。那門框上鮮紅的喜子聯(lián)拌著在微風(fēng)中輕晃的燈籠。他覺得很疲憊,累得快支持不住了,便硬撐著走上臺階,門輕輕一推就咿呀一聲開了,馬緣跨過門檻,便猝不及防地一腳跌進了院內(nèi)。
這院子顯然是祖上傳下來的,前后兩排,兩邊是閣房,房后邊緊挨著山,門前院子中有一根銹跡斑斑的鐵絲上曬著幾件小孩子的衣服。
馬緣推開了房門,他注意到墻上有一個鏡框,里面放著一張傷殘軍人證書。
房里有男人問道:“誰來了,來上炕坐吧?”
沒有回聲。門簾動了動,走出個男人來。兩人相見,彼此都大吃一驚。
“原來是你老兄啊,來,快來到炕上坐?!蹦兄魅送跞@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硬是把馬緣拉到炕上坐下,“真沒想到是你呀,看樣子是從遠(yuǎn)路上來的吧。上次在南門口可把我嚇了一大跳??取四?,有時候誰也免不了遇到麻煩事,想開些,誰也說不準(zhǔn)一覺醒來,一切都變了個樣子。唔,我看你老兄臉色有些不對呀,餓了吧?我家里有饃饃呢?!闭f著就一搖一擺去張羅開了。原來他就是娶了趙燕的跛子王三。
馬緣一言不發(fā),眼前這位跛子男人,正是在前年跟人上新疆時,在南門口等車的時候與人爭吵并動手時,讓馬緣搭救過的!看他脖子上的那瘤子,也因為激動而泛著亮光。這又怎么樣呢?難道因為自己救了他,而且又是傷殘軍人,我就不該向他要回我的妻子和兒子嗎?不管怎么說,馬緣下了決心,要向王三攤牌。
“別人都說我好福氣,化了三千元就娶回來了個既好看又勤快的婆娘,她在田間地頭,豬圈、灶頭上都是一把好手,樣樣農(nóng)活都會干,我不知道哪輩子修來的福氣,你要是早來一步,我讓她給咱哥倆做些飯吃,然后在喝上幾杯子?!睓环坷飩鱽砹送跞龢泛呛堑穆曇?。
不一會兒,王三端來了熱氣騰騰的饅頭,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塞飽肚子后再說,想到這兒,馬緣抓起饅頭就往嘴里塞。
王三又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大團結(jié)(十元錢),放在炕桌上,說:“我有個事情要兄第你幫忙呢,不瞞你說,我這婆娘來得不明不白,憑我的這身體和家庭條件,一直沒能娶上婆娘,還花了不少冤枉錢,前些日子媒人把她帶來的時候,說是她的男人鬧饑荒時餓死了,還抱著個正吃奶的娃娃,怪可憐的。我就同意了,喜事也給辦了,可最近我總是見她心事重重的,像有什么事情瞞著我呢,我想請你給幫個忙,打問一下,看我這媳婦的家里是不是真像媒人說的那樣?如果不是,就請你無論如何把她的家里人給找到,讓人家的家里人把她接走。我雖然是個殘疾人,還是個光棍,但我是當(dāng)過兵的,我這條腿是在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為救戰(zhàn)友而光榮負(fù)傷的。再說了,我是中國共產(chǎn)黨員,怎么能干一些違法的事情呢?……。”
馬緣聽到這里,他的腦海里就像翻江倒海一樣,涌起了一陣陣狂浪。說吧,把一切告訴這位好心人,然后把趙燕母子帶走??墒菐Щ厝サ脑捴荒芎臀乙粯樱镳I死,要嘛四處乞討。再說了,馬緣眼前又浮現(xiàn)出長輩們對趙燕義憤填膺的目光,他們能放過她嗎?我?guī)ё吡粟w燕,這位傷殘人怎么辦呢?想到這,馬緣霍的站起身來,走出大門,像瘋了似的朝山上趔趔趄趄地狂奔而去。一口氣跑到山頂上,握的生疼的雙拳像打鼓似的朝一棵粗壯的老白楊樹上砸去。待王三追出大門時,早已不見了馬緣的身影。
回到北站村后,馬緣便臥床不起,整個人像散了架似的,湯水不進,眼看著離黃泉路近了,急的馬老漢趕忙請?zhí)眯值軄砩塘亢笫隆L眯值谝皇滞兄疅焿?,一手拿著個扇子一搖三擺的踱著八字步來到馬緣的床前,把水煙壺和臟兮兮且有點破舊的扇子交給馬老漢,隨后舉起右手摸了摸馬緣的額頭,又一本正經(jīng)的把了把脈后,雙眉緊鎖,嘴里自言自語了一回兒,忽然站起身來破口大罵起馬緣來:“年紀(jì)輕輕的,裝啥病秧子呢,我看你是個養(yǎng)婆娘的沒出息的賤骨頭,哪里有半點馬家男子漢的骨氣呢;為了一個不要臉的婆娘,竟然裝起死來了。女人是什么?是破鞋,爛褲子!”馬老漢的堂弟怒氣沖天的把拳頭在炕邊落了厚厚一層灰的爛桌子上砸的“咚咚”作響,“你不是有一身搗鼓電器的技術(shù)嗎?你不是有一雙手嗎?路子多的很,老天爺餓不死你。憑咱馬家人的這長像,那里還找不上一個比趙燕漂亮的媳婦?……”
堂弟聲色俱歷的當(dāng)頭恥罵,如雷電交加,直嚇的馬老漢面如土色,雙膝酸軟,靠在墻角里軟軟的蹲著。
堂弟的一番責(zé)罵,在馬緣身上卻收到了讓別人意想不到的效果。馬緣先是驚懼,愕然,接著是臉色漲紅,鼻子抽動,兩顆門牙把嘴皮子咬出了血,在眼睛里聚集過久的眼淚像泉水一樣涌了出來,接著發(fā)出一陣振心動容的哈哈大笑聲,把破棉被使勁一掀,竟從床上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