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果園
來源:作者:歐陽杏蓬時間:2013-08-13熱度:0次
家里分了一塊山,父親決心要把這塊荒山開發(fā)成果園。隔壁的叔叔覺得也可行,荒山就在崖上,牲畜、人要去損毀都難。而那塊荒山又在上山路下,石板路——石板已經(jīng)被鄉(xiāng)親們撬走了許多,但至少有路可走?;纳嚼?,土地的面積大過石頭的面積,植被都是茅草,雖不能放火,但開挖起來,也沒有想象的那么費勁。泥是黃泥,如果摻上一些草木灰,就能種花生栽紅薯,在果樹沒長成之前,年年也有一筆收入。一盤算,覺得劃得來,就定在秋末開挖。吃了早飯,拈起鋤把子往肩上一撂,手里再抓把鐮刀,就往山上走,神情就像去往莊稼地。
我們也跟著去,不是心懷果園,而是覺得好奇。那塊山坡就在村東頭,后山的防洪林后邊,一條路像龍骨一樣斜掛著,在茅草里時隱時現(xiàn)。傳說以前鄰村死了一個大戶,相中了這山頂上的一塊地,停尸一個月,硬是在山間峭壁上修出了一條石板路。家財之豐厚,不敢想象,盜墓賊起了歹心,夜半上山盜墓,在山頂游蕩了一夜,跌得鼻青臉腫,也沒有找到那大戶人家的墳墓。就是最近,村里也有閑人結伴上山取決那墳墓,盜取陪葬的金飯碗和金煙桿,平了不下十座墳頭,也沒有找出一個子丑寅卯來。村人借了這條道,在山頂開荒,種芝麻種高粱,還得過幾年收成。終究離山腳遠,體力成本大,逐漸拋荒,到現(xiàn)在,又還給了大山。
父親的果園里,也有一個墳頭,前后左右由四棵還沒長成材的柏樹圍著。墳里的死人在生的時候,我認識,是從外地遷回來的,愛看書,賣了菜,寧可不吃肉,也要省下錢來買幾本書——小人書,一邊走路一邊看,旁若無人。我去找他借過小人書,也跟妹妹一起在他家后院偷過桃子。他死的時候,我不在村里,也不知道他被收埋在哪。第一次跟父親到他規(guī)劃的果園,才知道當年那個喜歡小人書的老頭埋在我們的地頭。他并不孤單,越過那條山路,一塊荒坪子上,還埋著他的鄰居——一個經(jīng)常把老母雞掏了內臟泡酒喝最后死于肝癌的婦人。她家有棵雞棗樹,果實成熟飄出糖香味的時候,她就把雞棗扒拉下來,分給左鄰右舍。在往上幾十米,是一個短命鬼的小墳頭,短命鬼是被溺死的,死時不到十五歲,還未成年。我是怕他的,我和他在一起放過牛打過柴游過水上過學,他死了,每次路過他墳前,我心里就發(fā)毛。所以,跟著父親挖地的時候,時不時的我都會不自覺瞟一眼那一個短命鬼所埋的方向。他的墳頭已經(jīng)塌掉了,只剩了一個小土堆,就像他吃不飽肚皮的童年一樣令人感到惋惜。
崖下是莊稼地,我出生時那陣,地里種麥子高粱,后來種紅薯花生,一直折騰,到村里有個年輕人在廣東打工帶回一個廣東婆娘,就把這片地給承包了,種了桔子,又在門前的河里養(yǎng)了鴨子,折騰了幾年,桔子掛果,卻不豐產(chǎn),小兩口熬不住,又舍棄了果園和房產(chǎn),下廣東打拼去了。村里人說,崖下這塊地住不起人,不是前面有一條急轉彎的河,而是后面崖下地邊上有一排密密麻麻的墳頭,有新的,有無主的,還有說不清歷史的,傳說到深夜,狐貍和野鬼都到這塊莊稼地上就著月亮開會。平常白天路過不覺得有什么,而晚上卻覺得陰森森的,令人不寒而栗。而現(xiàn)在看過去,墳頭、石頭、綠色的灌木,參差的茅草,什么也藏不住,可就是這樣一覽無余,人也害怕,或者是人心里都有一個鬼在作祟吧。
地挖翻之后,在父親的指揮下,我們又去山間平地上割來茅草,鋪在新翻過來的泥上。父親是老農,有幾十年的耕作經(jīng)驗,了解農事節(jié)氣就像了解手掌上的掌紋一樣。茅草被曬干,再淋幾場秋雨,被冬雪一凍,再淋上一場春雨,茅草就腐爛成肥了。我們趕在秋雨冬雪之前,在黃泥上鋪了一層厚厚的茅草。春節(jié)剛過,太陽剛有點熱力,我們有在父親的指揮下挖樹坑,并且規(guī)劃好,那個高度種什么果樹。挖了三天,挖了近七十個坑。又從村里收集堆肥——春節(jié)前堆在一起的垃圾——父親把它們當有機肥,讓我們一挑一挑擔上來,倒進坑里。元宵后開圩趕集,父親按照事先的計劃,買回了三棵奈李樹,七棵湘南黃梨,八棵柿子,其余的都是桃樹,夏桃、秋桃,扛回家,卻分不清夏桃秋桃了,管它呢,種上結出果來,什么品種就自然現(xiàn)形了。父親堅定地說。一些空余的邊邊角角,父親也不放過,買回了板栗樹、棗子樹補上。在父親看來,果園以后應有盡有,是他以后生活的依靠。
栽上果樹,到了三月末,在父親的指揮下,我們又挖土翻地,種下了花生種。有點什么想法,就往這果園里挪,父親儼然把這個果園當成了聚寶盆?;ㄉ缫怀鐾?,就引來了野兔子,對這一個發(fā)現(xiàn),父親比我們還興奮。沒想到這山上,還有野兔子,自己居然還能親眼目睹。他有些感嘆,但隨之而來的是憤怒,野兔子太多,把靠近路邊的花生苗吃了不少。父親揚言下來要有兔子肉吃了,從墟上買了幾個套子,放到莊稼地邊,放了十天半個月,也沒套住一只兔子。乃至母親在灶間念叨:早知道這樣,還不如拿二十塊直接買肉改善伙食了。父親除了罵,無話可說。
每到空閑,都壯起膽兒穿過防洪林,貓到父親的果園,看看果樹的長勢。其實第二年,奈李樹就開出了幾朵花,被我給摘掉了。奈李樹太小,如果讓它掛了果,估計就再也長不高了。桃樹、梨樹長勢挺好,花開的時候,與叔那邊的果園連成一片,將是東干腳一道美麗風景。不管有沒有人欣賞,都將會令隔壁鄰舍的村子刮目相看。受人關注的事,讓人從心底里升騰起自豪。每次路過崖下,我都在想,花開的時候,春天將在這里插起一面旗幟。父親算的是經(jīng)濟賬,十幾畝地的園子,奈李可以收入多少,桃可以收入多少,梨可以收入多少……在他看來,只是辛苦了十來天,以后每年,就可以添幾千塊的收入。年收入幾千塊的果園,在父親心頭就像個金礦。
兩年后,我期待的果樹花開如期。桃花開的時候,果然不同凡響,荒蕪的崖上,飄起了霓裳。不過卻花開寂寞,因為防洪林遮擋,路過的人幾乎看不見父親的果園花開的盛事。然而我還在幻想,如果漫山遍野開起紅艷艷的桃花,那東干腳就是桃花源了。李花滿枝,但因枝干不及人高,嬌小惹人憐。而梨花卻是可謂凄慘,一棵樹只開三五朵花,無論怎么著,也找不出更多的來。更令人驚異的是柿子樹栽下去之后幾乎沒有生長,樹苗多高現(xiàn)在就多高。而邊邊角角的棗樹,長得像藤蔓而不像樹,茅草中的板栗苗,一直沒有高過茅草。桃花開過之后,結出桃來,無論原來以為的夏桃秋桃,一律成了毛桃,被太陽光烤的紅艷艷的,卻酸澀得不能入口。只有那三棵奈李樹果實累累,帶來些許安慰。
父親當時怪防洪林擋住了風,擋住了陽光,讓梨樹開不了花。但怎樣,也提不起豪情興致來管理果園了。次年春天,崖上的一篷水竹看準了果園里的松土,借著春天的鼓舞大舉侵入,臨近崖邊邊的梨樹,不到一個月,就被水竹新筍給包圍了。父親去到果園,掰回了一抱筍子,讓人覺得很意外。果園成了筍園,栽瓜得豆,也算是沒勞作。父親安慰自己。父親想再干什么,卻突然發(fā)覺什么也干不成了。山已經(jīng)種了林木,在封山育林;地已經(jīng)成了烤煙示范區(qū),一年到頭為烤煙忙碌;村成了空村,能走的人幾乎都走了。父親有些迷失,熱熱鬧鬧的村子,怎么突然像自己的果園,說廢了就廢了呢?不能這樣,卻無能為力,不過,無論我還是其他親人,要把父親接走,父親都不肯。父親說,這里就是家,我要在這里老死。離開父親的村莊,我的家在哪?我不知道,只能回頭看父親,父親有些茫然,卻自得其樂。什么成敗是非,在他那里,只是茫然的一笑。
2013-7-23
(編輯: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