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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雪

來源:作者:素心如蘭時間:2015-11-06熱度:0

梨花鎮(zhèn)是云南的邊陲小鎮(zhèn),因梨花而得名。

春風(fēng)拂過,黛瓦翹檐的梨花鎮(zhèn)就成了一幀粉紅薇白的工筆。粉的是桃之夭夭,白的是梨之皎皎。素潔純麗的朵白,一樹樹、一叢叢,次第逶迤,層染山巒,梨花鎮(zhèn)就成了一張精美華貴、暗香盈繡的薛濤箋。

長風(fēng)隱隱,薄暮如薰。裊裊的炊煙里,滿面風(fēng)塵的馬天正帶著六歲的兒子馬云飛就這樣一腳踏進了梨花鎮(zhèn)。隨風(fēng)散落的花瓣蝶兒一樣翩躚著、飛旋著,如微雨落花,又似漫天雪舞,香染衣襟。馬云飛情不自禁地伸出小手,捧起幾片純白的花瓣,雀躍著揚起臉兒央求道:“爹,好美啊!太美了!我喜歡這里,好喜歡好喜歡。爹,我們可不可以在這里住下來,不再跑來跑去?”

馬天正看了看漫天飄飛的花雨,看了看滿臉希冀的兒子,看了看他小小眉眼間濃濃的倦色和那份異乎尋常的早熟,心里一疼,一軟,又一橫,遂摸摸兒子的頭,咬牙道:“好,爹不走了。爹帶你在這里住下來,從此不再輾轉(zhuǎn)飄零?!?/p>

“哦,太好了!爹,我們終于也有家咯!”歡快的童音穿透漸起的夜色,穿透梨花微雨,直擊馬天正心底最隱秘的疼痛和溫柔,在小鎮(zhèn)上空徘徊不去。

一間小小的破舊的院子,幾件簡單至極的行李,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就這樣慢慢融進了梨花鎮(zhèn)。人們知道了梨園那個翻跟頭特厲害的武生叫馬天正,他身輕如燕前后空翻,正正反反一個連著一個,行云流水般竟可以翻五十多個!看得人熱血沸騰,眼花繚亂,只一個勁地叫好。人們這才知道,原來跟頭也可以翻出這么多花樣和講究,翻出這夭矯如龍的畫面感來。

 “云飛哥哥,云飛哥哥?!睍燥L(fēng)輕起,旭光微露,小小的破舊的院子就被脆嫩的童聲填滿。一個眉目如畫,雪膚桃腮的小姑娘手里捧著個油紙包,歡呼雀躍著扣響了門扉。有梨花輕揚,飄飛如絮。

“小丫頭,一大早就嘰嘰喳喳的,還讓不讓人睡了?”吱嘎一聲,剛剛晨練完的馬云飛滿頭大汗地立在門口,語氣中滿是愉悅和寵溺的意味。

小姑娘立刻瞪圓了眼睛,鼓著嘴兒道:“云飛哥哥,我叫梨花!梨花!以后不準叫我小丫頭!”

馬云飛斜著眼看了看她,覺得這丫頭噘嘴擰眉的樣兒實在美妙有趣,遂笑瞇瞇地說:“好,好,以后就叫你梨花……小丫頭,可好?”

“云飛哥哥壞!”梨花小嘴一撇,清亮亮的大眼睛里開始有水霧升騰。馬云飛心下一軟,趕緊上前一步,細聲細氣地哄道:“梨花,梨花乖,不哭哦,一哭就不好看了?!?/p>

梨花聞言細眉微蹙,立刻拽著馬云飛的胳膊緊張兮兮地追問:“梨花不好看了,云飛哥哥是不是就不理我,不跟我玩了?”

馬云飛無語地看著她,還真是個至純至簡的……小丫頭。雖然他也不過是個孩子,但他曾跟著父親走南闖北,顛沛輾轉(zhuǎn)中見識過世間百態(tài),怎么也比這個心思單純的小姑娘成熟,豈能做出這么幼稚的舉措來?

“梨花是世上最好看的小姑娘,云飛哥哥永遠不會不理梨花。這總行了吧?”

“真的?云飛哥哥永遠跟梨花在一起?”小姑娘眼睛一亮,秋瞳如水,波光盈盈,伸出白嫩的小手指,朝著馬云飛晃了晃,唇邊綻開一朵清艷絕俗的梨花白?!霸骑w哥哥,那我們拉鉤。”

馬云飛嘴角抽了抽,但在小姑娘純真稚嫩又希冀執(zhí)著的眼神里,在微雨落花的旭光里,終于伸手勾住了那根蔥鍛般細軟白嫩的尾指,兩指相接的那一瞬,如同許下這一世的重諾:“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云飛哥哥,快吃吧,這是我爹給我買的雞腿,可香可好吃了?!?/p>

 “云飛哥哥,我給你繡了個云紋帕子,剛學(xué)的,看看喜不喜歡?”

“云飛哥哥,我叫我娘給你做了雙鞋子,快穿上看看合不合腳?”

“云飛哥哥,今天陪我吊嗓子好不好?”

“云飛哥哥,你可不可以讓馬叔叔也教我練武?”

“云飛哥哥……”

年少時的天空,因了這軟軟糯糯的清甜童音,因了這細心體貼的關(guān)愛和癡纏,因了這亂世里樸素純凈的一絲溫暖,再冰冷堅硬的心,再背井離鄉(xiāng)的痛,都能化作繞指柔。

時光如水,十年錦瑟,彈指一瞬。

梨花鎮(zhèn)還是那個梨花鎮(zhèn),依然是春風(fēng)十里,有梨蕊紛飛,鎮(zhèn)上的人們愛喝茶遛鳥跑狗,家長里短地擺擺龍門陣,論論當(dāng)下世風(fēng)時局,然后一頭扎進戲園子看場戲,跟著哼哼幾句便心滿意足地咂著嘴回家,日子就晃晃悠悠地過去了。

梨園今天的場面出乎意料的火爆。據(jù)說梨班主十六歲的女兒梨花第一次登臺獻藝,演的是《游園驚夢》這一折。這場戲大家伙看得多了,但一個不滿十六歲的小丫頭能演出個什么樣兒?人們很是好奇。更何況,像梨花鎮(zhèn)這樣的小地方,難得有這么一樁新鮮事聊作談資,所以,大家伙很湊趣地來了,竟把個戲園子塞得滿滿登登的,依稀又有了往日的繁盛。

梆子一響,鼓樂聲起,徐徐拉開的簾幕里,明眸皓腕、雪膚桃腮、彩衣翩袂的梨花碎步盈盈往臺上那么一站,水袖一甩,裊裊娜娜一個亮相就贏了個滿堂彩。爾后檀口輕啟,咿呀一聲,婉轉(zhuǎn)翠繞的音色便如珠落玉盤,韶光飛濺,字正腔圓。微暗的燈光渲染出亦真亦幻的場景,才子佳人相攜游園,卿卿我我,喁喁切切,演繹一場蕩氣回腸的傾世之戀。臺上的梨花,宛若一莖初開的朵白,淡純素雅,清艷絕俗,翩若驚鴻,讓人目眩神迷。及至唱到最后那一闕“原來這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付與斷井殘垣……”時,眾人猶自如癡如醉,渾不覺早已曲終人盡,鼓停鐘歇。

一曲既終,未得彩頭的梨花略帶忐忑地福了又福,俏媚的眼神兒如一只受驚的小鹿,惶惶然瞄向坐在前排的馬云飛。不等馬云飛從驚艷中醒來,旁邊一位衣衫華貴的年輕人便笑吟吟地爆出一聲“好”!這一聲好點燃了滿場觀眾的情緒,霎時間,叫好聲一浪高過一浪,直把梨園的屋頂都要掀翻。

馬云飛摸摸后腦勺,傻笑著疾走兩步,嗖一下竄進了后臺。

出生于昆劇世家的梨花一炮而紅,那扮相,那唱腔,那臺風(fēng),那功底,那叫一個妙不可言!仿佛她生而為旦,魂歸青衣,十幾年的磨礪,不過是水到渠成。

清淡了許久的梨園終于等到了徹底揚眉的這一瞬,人人都彈冠相慶。梨花出道的前兩年,梨家班兩個主旦一走一歿,只能靠幾個武生青衣勉強維持著,眼看梨園就成昔日黃花。孰料這一支絕世的梨花及笄而開,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

何俊林看見梨花的第一眼,就被她婉麗清艷的氣質(zhì)所惑。尤其那一雙微微上挑的丹鳳眼,眸如點漆,幽如深潭,瀲滟的水波淺淺一曳,愈發(fā)顯出幾分嬌俏風(fēng)流和嫵媚,仿佛能攝走他的魂。沒想到如此偏僻小鎮(zhèn),居然藏著這樣一顆魅世的珠貝,實在給了他莫大的驚喜。

捧著一大束清新百合,何俊林徑直去往后臺。他已經(jīng)打聽好了,這個小娘首次登臺,欠缺的正是經(jīng)驗、包裝和人脈。而這些,他隨手就能給得起。她就像一塊渾然天成的玉石,只待他親手雕琢。這一點,他很自信。

剛走到門口,梨花跟馬云飛手牽著手,風(fēng)一般從他身邊刮過,灑落一地銀鈴淺笑。何俊林看著那道纖柔婉麗的背影小鹿般雀躍著,瞬間淡出視線,頭都不回,一時有些發(fā)怔,白皙俊逸的臉一下子變得鐵青。

正迎出來的梨班主看著他隨手扔掉百合揚長而去的身影,莫名就嘆了口氣。

麗日春深,梨蕊勝雪,漫天飄飛,又是微雨花落時。

層層疊疊的梨花深處,一襲素白衣裙的梨花微閉雙眼,皓腕輕揚,隨著零落的花雨翩然起舞,衣袂如飛,玉色琉璃的俏臉上漾起一朵淡淡的桃紅,清艷淡雅,驚心動魄的美。

春陽如雪,花雨繽紛,佳人如魅。這一切,都那么遠,那么近。馬云飛站在那里,高大挺拔的身軀如同一堵夯實堅韌的墻,可以遮蔽八方風(fēng)雨,英氣逼人。他呆呆地看著那俏麗明媚的身影,感覺自己的心隨著她的舞步一顫一顫,繼而響如重錘,似乎要跳出來似的。他下意識地握緊了雙拳,仿佛握住了自己的驛動和不安。

“云飛哥哥,你說我今天演得好不好?”梨花微微喘息著跑過來,仰著臉兒,滿是愛慕和溫柔的翦水秋瞳深深注視著馬云飛,咬著玫瑰樣的唇兒嬌聲問。

“好……很好!非常……好!”香風(fēng)撲面,那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嫵媚和嬌憨直抵馬云飛心頭最隱秘最溫柔的角落,他覺得喉嚨有些發(fā)干,說話都不利索起來。這丫頭,什么時候長成個大姑娘了?還這么撩人?

“到底好不好嘛?”梨花不依地抱著他胳膊晃來晃去,像只討喜的畫眉。

柔軟溫暖的觸感傳來,馬云飛騰一下紅了臉。他有些慌亂地將眼神從梨花微微鼓起的胸脯上挪開,沉聲道:“梨花,你唱得真好!演得真好!我喜歡看你在臺上飛揚靈動的樣子。真的,很好很好!”

“呀,真的么?”梨花抱緊他胳膊,渾不覺已樹袋熊般掛在他身上,只一顆小腦袋從他肩膀處探出來,粉唇微張,一雙丹鳳眼清亮亮的看著他,歡喜得臉都紅了。

馬云飛一低頭,就看見自己的身影正清晰無比地映在那雙如水的秋瞳里,腦子一熱,猿臂一伸,就將她俏媚溫軟的嬌軀摟在了懷中,俯身吻了上去。

唇瓣相接,柔軟、芬芳、甜蜜、酥麻、美好的感覺仿佛將時光定在了這一瞬。梨花“嚶嚀”一聲,繼而緊緊環(huán)住了馬云飛。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多少次微雨落花里的嬉鬧飛奔,多少次朦朧中夾著的絲絲曖昧,多少次午夜夢回時的相攜相偎,這一份惑世的情感,終于塵埃落地,全都如雪化春陽,融成了這一盞傾心相戀的梨花白,醇厚甘美得醉人。

雙唇分開,四目相對已恍如隔世。若可,請許你我這一生,此刻亦如永恒。

“梨花,那位何先生又送來了花和帖子,請你去福記酒樓吃飯。這已經(jīng)是第四次了,你還是不去?”梨班主皺眉看著正在卸妝的女兒,臉色有些發(fā)苦。梨花一炮而紅固然是心之所想,但人一旦出名,各種各樣的應(yīng)酬也就多了起來。三教九流,都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更何況自古伶人就位于這個社會的最底層。眼看著那位風(fēng)流倜儻、衣著華貴的何先生殷勤相請,而自家女兒卻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心里很有些著急。小小的梨園,又哪里抵得過各路霜刀雪劍的催逼?但他只有這么一個聰明慧巧的女兒,打小就疼到了骨子里,又哪敢真讓女兒受半點委屈?唉,早知道,就不該讓她走上這條路罷!

“爹,我不去。咱不是說好了,哪里的應(yīng)酬都不去不就沒事兒了嗎?干嘛巴巴地跑去見這位何先生?”梨花把手里的東西一丟,撅起嘴兒撒起嬌來。

梨班主嘆口氣,心說形勢比人強啊女兒,明眼人都看得出那位何先生出身富貴,出手豪綽,已經(jīng)連著包場三天。再說人家長得斯斯文文,優(yōu)柔得體,無非是客客氣氣一頓酒飯而已,倒不好太過拂逆。但這些話,年幼倔強的女兒未必聽得進,只好低著頭轉(zhuǎn)身往外走。卻見一身白色洋裝的何俊林就在自己身后,一手捧花,一手插在褲兜,未語先笑,姿容俊逸風(fēng)流,心里的不喜倒去了三分。

“梨花小姐,在下何俊林,素愛昆曲,近日得聞梨花小姐一曲猶勝仙音,心下傾慕,欲請小姐一敘,不知小姐可肯賞臉同去?”

“承蒙何先生如此高看,梨花深以為謝,只好愈發(fā)勤練功底,方不負各位厚愛。至于宴請,大可不必。對不起,梨花還有事,就不打擾何先生了?!崩婊ǖχ窬?,還福了一福,竟不管不顧地掉頭而去。

“梨花小姐請留步!”何俊林白皙的面上浮起一星血絲,聲調(diào)也提高了兩分。

梨花聞言回首,歉然道:“真的對不起了何先生,梨花有事,改日定當(dāng)為何先生專演一曲,以示賠罪。”

“梨花,梨花?!瘪R云飛歡快急切的聲音遠遠傳來,梨花立刻翩然轉(zhuǎn)身,如投林的乳燕般飛了出去。

何俊林大步跟出來,就見兩人手拉手兒笑鬧著走了,那親昵甜蜜的樣子刺得他臉色鐵青,重重地哼了一聲,對著身后的隨從使了個眼色。那人會意,悄無聲息地遠遠輟了上去。

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是難忘不舍。以何俊林縣警署兒子的身份,也夠這位衙內(nèi)跋扈的了。更何況,他還生了一副好皮囊,一般女子都恨不得巴巴地湊上來,等著他臨幸。只是見慣了風(fēng)月的何俊林,從不曾見過像梨花這樣清靈婉麗中帶著一絲天然俏媚的女子,美得自然純粹,宛若精靈,讓他忍不住見獵心喜。

原本以為不過是送幾朵花,吃幾頓飯,包幾次場,再甩幾個袁大頭,那梨園老板就得乖乖把梨花送過來。孰料梨花不為所動,那干癟老班主也得了失心瘋樣的不睬他。誰要是以為他扔出的餌那么好吃,那就是瞎了他的狗眼。不識抬舉的丫頭!一個戲子而已,居然敢當(dāng)面拒絕,還跟一個窮小子卿卿我我,看我不刮了他的皮!

馬天正,馬云飛,馬天正,馬……咦,這馬天正聽著怎么有點耳熟的感覺?何俊林窩在床上不住盤算著,突然一咕嚕爬了起來,隨手扯了件衣服披在身上,拔足奔向老爹書房,而后埋頭一陣亂翻,半晌之后,他舉著一張十五年前的通緝單從書桌底下鉆出來,嘿嘿陰笑著如獲至寶。雖然那上面的字跡圖案有點模糊了,但赫然正是馬天正的名字和頭像!

梨園今天照例座無虛席。自梨花崛起后,梨園風(fēng)頭一時無倆。梨花是新面孔,扮相靚,唱功好,沒有大腕的脾氣架子,又有著新人的樸素和清純,比起那些大家來也不遑多讓。這樣一朵清艷絕麗的梨花,即便自己摘不到,多看幾眼也是好的。

何俊林氣定神閑地坐在前排,笑瞇瞇地翹著二郎腿,一副智珠在握的樣子。梨花飾演的崔鶯鶯裊娜婉轉(zhuǎn),千嬌百媚,秀色奪人。那一顰一笑仿佛帶著某種魔力,讓何俊林欲罷不能。想到一會兒就能將這女子收編,他的心頭一片火熱。斯文俊逸的外表下,流淌著的竟全是嗜血的因子。

曲終之際,何俊林一揮手,六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分成兩隊,迅速往后臺沖去。變故一生,人們立刻慌亂起來,忙不迭地往門口涌。就聽砰地一聲槍響,兩個警察端著槍從門口壓過來,把人全堵在了場內(nèi)。一陣雞飛狗跳后,哭爹喊娘、驚呼尖叫頓時響成一片。

馬天正仍然做著武生和龍?zhí)椎男挟?dāng)。今天演的是《西廂記》,所以他只在后臺幫忙,正和兒子馬云飛在一邊聊天。前面喧鬧一起,直覺就讓他頓生警惕,快速掀起簾幕一角,就見幾個大蓋帽沖進了場子,直直朝著后臺壓來。他大呼一聲:“云飛快走!”拉著馬云飛就往后門竄。

父子倆剛一出門,就聽梨班主一聲怒吼:“放開我女兒!”馬云飛腳步頓時一滯,下意識就要掙脫父親的拉扯。

“兒子,快走,他們不會把黎家班怎么樣的!一旦他們追上來,咱爺兒倆就走不掉了!”馬天正加大力度,沉著臉架起馬云飛就跑。

馬云飛掙脫不得,急聲大吼:“爹,爹,你別拉我!我們干嘛要跑?你怎么知道他們是來抓我們的?”

“這些以后再說!”馬天正頭也不回地拉著馬云飛轉(zhuǎn)過街角,拼命往梨花鎮(zhèn)外的山上跑去。身后槍聲、呼喝聲、嘈雜聲一路緊跟著輟了上來。

何俊林瞇眼看著被推到自己跟前尚未卸妝的梨花,依然還做著崔鶯鶯的打扮,那張清純嬌艷的蛋形臉,那雙靈動俏媚的丹鳳眼就近在咫尺,觸手可及,不由志得意滿地嘆了口氣,笑吟吟地說:“梨花小姐,這次,可否賞何某一個面子,一起去福記喝一杯?”

“你到底想干什么?何先生?”梨花冷眼看著他,直覺告訴她這件事肯定跟云飛哥哥有關(guān)系。她心里又驚又急,不知道警察為何會找上門來。她必須要弄清楚,才好想辦法應(yīng)對。

何俊林輕咳一聲,微笑道:“梨花小姐,我只是想請你吃頓飯而已。至于那些警察,當(dāng)然是在追捕十幾年前的逃犯馬天正了,跟我可沒有半點關(guān)系。”

“逃……犯?”謙和有禮的馬叔叔居然是逃犯?梨花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識地反駁:“怎么節(jié)能!”

“白紙黑字,證據(jù)確鑿,全國行文。”何俊林伸手抬起梨花尖尖的下頷,一字一句,仿佛一把刀子,一直戳進了梨花心底?!笆四昵?,馬天正不過遼地一匪,不知怎么竟勾搭上了名角柳含煙,那柳含煙乃遼省某高官的禁臠。兩人相攜潛逃并產(chǎn)下一子。高官幾經(jīng)輾轉(zhuǎn)找到他們,言明只要柳含煙跟他回去,他便既往不咎,放他們父子離開。柳含煙為護兒周全,忍痛答應(yīng),馬天正寧死不從,高官羞怒便射殺了她,馬天正心喪之下竟暴起連殺六人,高官亦被其所殺。后馬天正脫逃,海捕久追未果,此案不了了之。幸虧何某眼明心亮,破此懸案。所以說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就是這個道理。說起來,此事梨花小姐也算是助了一臂之力,若不是你力拒于我,何某又豈能發(fā)現(xiàn)那馬云飛乃逃犯之子,繼而獲悉兇犯蹤跡?以后何某必將你高高捧起,紅透大江南北。”

梨花聞言目呲欲裂,心如刀割,手足冰冷,始知這一切不過是何俊林一己私欲不得,卻都因自己而起。她惶然抬頭,盈盈妙目遙望梨花深處,云飛哥哥,天正叔叔,你們在哪里?一定要逃出樊籠,好好活著!

“爹,我不走。我要去找梨花?!毖劭淳鸵鲦?zhèn),從此水闊山長,馬云飛卻脖子一擰犯了倔,打死也不朝前了。

馬天正看著酷似自己的兒子喟然長嘆,回首前塵舊事,那悲愴凄慘的一幕,清晰歷歷,此刻,他們父子之間的情形是何其相似?一個名伶,一個昆角,讓父子倆為之情困。那么,當(dāng)初自己帶著兒子歷盡千辛萬苦躲到這邊陲小鎮(zhèn),又有什么意義?難道,這就是父子倆都擺脫不了的宿命?也許,當(dāng)時委身梨園,就是想離含煙近一些罷?

心下愴然,手上一松,馬云飛已發(fā)力奔去了老遠。馬天正大驚,正想追上去,就見何俊林舉槍押著梨花,施施然站在了那里,身后還跟著四個警察。他腳步一滯,便悄無聲息地隱在了一株梨樹后。

“云飛哥哥,你快走!”梨花看著越奔越近的馬云飛,焦灼萬分,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恐懼,喃喃道:“云飛哥哥,你快走啊,你還回來干什么?”

“梨花,梨花!放開她!”馬云飛嘶聲大吼,一個虎撲就要過去。何俊林抬手一槍,砰一聲,子彈在馬云飛腳下冒起一串火花。馬云飛身形陡收,茫然舉目。

“小子,夠膽夠情義啊?!焙慰×执抵鴺尶诿俺龅陌谉?,語氣一下子變冷:“梨花是何某看上的,你居然敢跟我搶!我本來還在琢磨怎么收拾你,沒想到你居然是逃犯馬天正的兒子!哈哈,你跟你爹倒是很像,喜歡誰不好?偏偏又喜歡上了一個戲子!這就叫什么?報應(yīng)!報應(yīng)!知道嗎?”

“云飛哥哥,你快走,別管我!”看著何俊林將槍口端平,指向了馬云飛,梨花急得跳腳,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

“閉嘴!”何俊林不耐煩地反手一掌,梨花俏白的臉上留下了五個清晰的掌印,嘴角沁出了血絲。她恐懼地后退兩步,淚落如雨,像一只折翼的蝴蝶。

“啊……”馬云飛目呲欲裂,臉色猙獰得像一頭暴怒的獅子般沖了上去。何俊林被他的氣勢所攝,連開兩槍,居然都沒打中,他一下子慌了,對著旁邊兩個警察破口大罵:“都他媽死人啊,開槍!快開槍??!”一邊說,一邊帶著梨花往后面躲。

兩個警察趕緊上前護住了何俊林,另外兩個手忙腳亂地端起槍,瞄準了馬云飛。何俊林臉上顯出一絲嗜血的笑意,似乎已經(jīng)看到馬云飛躺倒在了血泊里。

然而,預(yù)想中的槍聲和場景都沒有出現(xiàn)。一條長大的漢子已經(jīng)猛撲過來,手肘用力狠狠照著一個持槍警察的后腦砸去。那人身子一軟,歪倒在地,手中長槍已被來人奪了過去。

“爹!”“天正叔叔!”馬云飛和梨花驚喜地呼喊同時響起。

“他就是那個逃犯馬天正!快,快抓住他!”何俊林一下子瞪圓了眼睛。

馬天正長槍在手,順勢就掃了出去,咔一下砸中了另一個的槍托,一股大力讓那人承受不住,槍口便歪到了一邊,砰,差一點打中了倒在地上的那人。

回過神來的馬云飛縱身一躍,一個抬腿遠遠也掃中了前面的一人。父子倆奮起的神勇驚得他們微微發(fā)愣。何俊林有些慌亂地喊了一聲:“開槍!快開槍打死他們!”

三人同時開槍,慌亂中卻失了準頭,馬天正和馬云飛再次合身撲上,幾個人糾纏在了一起,翻翻滾滾地戰(zhàn)成了一團。梨花急得渾身冒汗,恨自己幫不上忙。

戰(zhàn)事很快結(jié)束。馬天正曾是一匪,又經(jīng)過當(dāng)年那場血戰(zhàn),這些年身手也沒拉下。馬云飛自小跟父親練就的功夫也派上了用場。這四個警察哪是他們的對手?

場面戲劇化地變成了一邊倒,看著如狼似虎的父子倆,何俊林臉色發(fā)青,一把揪住梨花,讓她擋在身前,舉槍瞄準了她的太陽穴,氣急敗壞道:“別過來,不然我一槍打死她!”

馬天正跟馬云飛都不敢動了。馬天正抄起地上的長槍,同樣瞄準了何俊林。

長風(fēng)拂過,原野空寂,唯有滿天梨花撲簌簌飄落。

砰砰,槍聲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場景。四個循聲而來的警察剛一冒頭,其中一個就被馬天正打中。另外三個蹲身回擊,槍聲大作。何俊林狂喜回頭,槍口一松,梨花便掙脫了他的控制,柳眉一豎,竟彪悍地反手奪槍,試圖去控制何俊林。

“梨花,不要!”話音未落,梨花素白的衣襟上忽然開出了一朵血花。她踉蹌著往前跑了兩步,軟軟地倒了下去。一雙俏媚的丹鳳眼直直看著馬云飛,大顆大顆的珠淚滾落合著那一聲“云飛哥哥”跌碎在漫天飄飛的花雨中。

整個時間、空間仿佛靜止在了這一刻。

“梨花……”馬云飛撕心裂肺地狂吼一聲,丟了槍不管不顧地往梨花身邊跑去。他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梨花,梨花,梨花!

身后,連中四槍的馬天正拼盡最后一絲力氣,瞄準了最后一個倉皇欲逃的何俊林。呼嘯的子彈,拉長了生死之間的距離,也結(jié)束了這一場長達十八年的情愛糾結(jié)。何俊林捂著胸口倒下,馬天正眷戀地望著兒子緊摟梨花的英挺背影,似乎漸漸與自己和含煙那張清秀婉麗的俏臉重疊在一起,含笑閉上了眼睛。

亂世霜刀,梨花如雪,仿佛要掩去這滿地罪惡和血腥。

馬云飛和梨園一夜之間消失無蹤。那一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梨花鎮(zhèn)上的人們惶惶不可終日,只留下一個亂世佳人的傳說。

十多年后,又是一度梨花白。一位英挺的中年軍官扶著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一步步走進梨花鎮(zhèn),走進那片梨林。兩人斂眉默立,淚落如雨,將滿腔的哀思,遙寄這漫天飄飛的純凈與素白?;秀敝?,那個清麗嬌俏的丫頭,一邊撥開紛落的花絮,一邊甜甜地叫著“爹,云飛哥哥”,裊裊婷婷地走來。依稀還有那一聲優(yōu)柔婉轉(zhuǎn)的“咿呀”,如珠落玉盤,韶光飛濺。

年年花期,梨白勝雪。


(編輯:作家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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