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之交,能給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人,肯定有其特殊的地方。
經(jīng)常聽人閑聊:某演員是當下最時髦的小鮮肉,倍兒帥;某歌星是典型的女漢子,外加一吃貨;某土豪大腹便便,脖子上的金鏈比栓狗繩還粗;某名家邋邋遢遢,挪住胡子蘸了墨卻筆走龍蛇……以上這些,說的都是大致形象特征,太籠統(tǒng),具體點如1990年我第一次看趙本山演出,就記住了一個符號——“農(nóng)民帽”,軟塌塌的帽檐、皺巴巴的黑藍色。再具體點,就是那幅幽默若“豬腰子臉”上面,長有一雙“農(nóng)民式”狡褻的小眼和一張?zhí)貏e能忽悠的嘴。
除了姓名,一個人的突出長相、外貌,也會定格為一種符號,烙進人們記憶的相冊。現(xiàn)實生活中如此,文學(xué)作品里的描寫也如此。
《紅樓夢》里的寶黛初會,是這樣。寶玉看見黛玉,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庇谑切趴诰蛦枺好妹每稍x過什書沒有?妹妹的芳名是那兩字?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他說的“顰顰”,就是一個符號,因為大觀園中的“瀟湘妃子”,“兩彎似蹙非蹙柳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fēng)”,是個富有西施“捧心而蹙”、裊娜風(fēng)流之美的絕世佳人。寶玉與她似曾相識,一見鐘情,所以熟不拘禮。而黛玉看到寶玉第一眼時,也感“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見過的,何等眼熟!”這種初會的心靈感應(yīng),緣于神話中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的浪漫故事,更重要的是通過二人的情感默契,為后來的愛情發(fā)展埋下伏筆。接下來黛玉的“吃一大驚”,則是對別人賦予寶玉“憊懶人物,懵懂頑童”符號的徹底否定。在她眼中,這個“頭上戴著束發(fā)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戲珠金抹額,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項上系著一塊美玉”的人物,便是與她“木石前盟”中的符號原型。
一個人的典型性格、癖好、習(xí)慣行為和一技之長,也可能凝固成一種形象,封存在人們心靈的深處。如讀項羽,先是為他“力拔山兮氣蓋世”、“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的剛性所折服,后又為他剛愎自用、死要面子和婦人之仁的弱點而扼腕;末了當鮮血綻開玫瑰燦麗的萼瓣,梨花院落融融流瀉的月色一般,在虞姬蒼白的肌膚上緩緩淌下之際,誰不錐心刺骨,戛然一聲,為他斷了金戈鐵馬叢中那根俠骨柔情的琴弦?讀張愛玲,《金鎖記》和《傾城之戀》也好,《半生緣》與《紅玫瑰與白玫瑰》也罷,均可慨括一個符號,在遭遇愛情那一刻把自己“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心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的才女。而讀古代廉官劉寵、范景文、湯斌、楊震和袁津修,只需一個詞組,“一錢太守”或“二不尚書”或“三湯道臺”或“四知先生”或“五代清郎”,就足夠了。
“劉瞎子”、“獨眼魔鬼”、“常勝將軍”、“戰(zhàn)神”,這四個符號都是指劉伯承,前兩個是敵人命名,后兩個是民眾美譽。四個符號蘊含的內(nèi)容是:1916年3月,24歲的劉伯承在豐都、涪陵一帶,指揮川東護國軍第四支隊與北洋軍展開激烈戰(zhàn)斗。一顆子彈穿過顱頂,他忍著傷痛仍高舉指揮刀勇敢沖鋒。期間又一顆子彈從右太陽穴射入,由眼眶飛出,流血不止的他當即昏倒。在醫(yī)院里,劉伯承這只眼睛沒有保住,他卻豪爽一笑:“有一只眼就夠了!”其后身經(jīng)百戰(zhàn)多年,靠著一只眼睛,他照樣運籌帷幄,指揮部隊沖鋒陷陣所向無敵,最終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開國元勛之一。
我有這樣“永不退色”的記憶,說起“摸泥之交”的兒時伙伴,全是凍得皴紅臉上掛著清鼻涕的一群跟屁蟲。論起“革命歲月”的中學(xué)好友,清一色“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的“憤青”。其中偶爾有個整天低眉順眼的“五分加綿羊”,是因家庭出身富農(nóng)的緣故。還有兩位同學(xué),個子矮的大伙送他外號“恨天高”,腿有點毛病的總愛說“地不平”。得,“恨天高”和“地不平”,兩個很文化的符號,便在校園里家喻戶曉、盡人皆知了。
陽春三月,踏青路過郊外村莊的籬笆柴門,發(fā)現(xiàn)院里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下,映著一個淺笑吟吟的女子,在你心里,便有了唐人崔護的符號。炎夏烈日當空,漫步田間地頭,看見汗流浹背的農(nóng)民仍在艱辛勞作,在你眼前,便有了一個憫農(nóng)的詩人。深秋的黃昏,烏鴉瑟縮在枯藤纏繞著的老樹上嘶啞,瘦馬在萬物肅殺的古道上蹣跚,不用再現(xiàn)“小橋流水人家”的意象,你已讀懂了那個“斷腸人在天涯”的游子。霜天寒夜,月落烏啼,瞧見姑蘇城外孤守江楓漁火的客船,聽到夜半寒山寺里響起清廖的鐘聲,你定能想起在安史之亂中羈旅的張繼……
符號,是指具有某種代表意義的標識。一個人形成符號的緣由很多,符號的內(nèi)容也五花八門。但凡膾炙人口譽滿全球的,多為名人或文學(xué)形象,像響亮千秋的“鐵娘子”,像遺臭萬年的“莫須有”,像詩圣、酒仙、“吝嗇鬼”、“套中人”、“弼馬溫”,以及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精神勝利法”等。而在小范圍口口相傳的,則是大千世界里的蕓蕓眾生相了。不過我相信一點,除了機遇、運氣之外,文化的力量最能恒久地成就一個人的符號。一句話,一首詩,一篇文章,一次報告,一場演出,一張照片,一個網(wǎng)絡(luò)帖子,均有可能“秒殺”鎖定一個符號。至于“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的符號,當是另當別論的一個話題。
(編輯:作家網(wǎng))